大昭二十三年的春晨,扬州南巷的青石板还挂着夜露,像撒了把碎银。
"福来客栈"的蓝布幡被晨风卷得噼啪响,"福"字边角己经磨出毛边,倒比新幡更有股子活泛气——这是顾砚他爹十年前亲手裁的,说"旧布经了烟火气,招的客才踏实"。
十五岁的顾砚正蹲在酒窖门口,鼻尖几乎要贴上泥封的酒坛。
他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突然扯着嗓子喊:"王伯!
最里头那坛福来春漏了!
"酒商王伯掀开草帘,山羊胡上还沾着露水,手里提着杆老秤砣:"小砚又拿你那神仙鼻子唬我?
上回说东墙第三坛漏,结果是我秤砣打湿了。
"顾砚首起腰,拍了拍短打上的灰,露出腰间磨得发亮的老算盘:"王伯,这回真不是鼻子——您听!
"他屈指轻叩酒坛,"密封好的酒,敲起来嗡嗡像小蜜蜂;漏了的?
"他又敲了敲旁边一坛,"闷得像老水牛打哈欠。
"王伯凑过去敲了敲,先是瞪眼,再是咧嘴笑:"得嘞,算你小子神!
这坛算我赔的,换坛新的明儿送——"话没说完,后堂传来"当啷"一声,木勺碰着陶罐。
顾砚耳朵尖一动,转身就往回跑。
穿堂风掀起他的短打,露出裤脚沾的酒窖泥——深一块浅一块,活像谁家猫踩过的梅花印。
哑母陈氏端着粗陶碗出来时,鬓角还沾着灶灰。
她指了指顾砚的裤脚,又往他碗里多拨了勺红豆,红豆滚进稠粥,像颗红玛瑙。
顾砚立刻捧起碗,呼噜呼噜喝得腮帮子鼓成小包子:"娘,这粥比福来春还甜!
"陈氏用手指戳了戳他额头,这是她独有的"夸你机灵"的暗号。
顾砚趁机把碗底最后粒红豆拨到她碗里,却被她悄悄又拨回来——十年了,母子俩总玩这出"红豆推让戏"。
街角突然传来糖葫芦的吆喝:"蜜里调油的糖墩儿嘞!
"三西个孩童追着糖人跑过,银铃似的笑声撞在青石板上。
顾砚望着他们,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老算盘。
珠串上缠着蓝布护条,针脚歪歪扭扭,像他七岁时写的"人"字——那是陈氏在油灯下熬了三夜缝的,说"算盘是你爹的魂儿,得护着"。
"小砚!
"王伯扛着新酒坛跨进门槛,"明儿你李叔的酒坊开窖,非让我带话——说你去年算的酒坛存三冬,损耗减两成的法子,他用了,多赚二十贯!
"顾砚摸着算盘笑:"王伯替我捎句嘴,让李叔把省的钱分半给酿酒的老匠头——他们手糙,得买副皮手套。
"陈氏在柜台后擦着酒壶,听了这话,眼尾的笑纹像涟漪似的荡开。
她指了指顾砚的碗,又指了指门外追糖人的孩童——顾砚立刻明白,从钱袋里摸出两文钱,塞给跑过的小丫头:"去买串糖葫芦,分半给弟弟。
"小丫头举着糖葫芦跑远了,顾砚低头喝粥,见碗底躺着颗红豆——不知何时,陈氏又悄悄拨了回来。
晨光照着她鬓角的灶灰,顾砚突然觉得,这粥里的甜,比糖墩儿还浓。
"顾小掌柜!
"门外又传来喊喝,是卖鱼的张叔挑着担子,"今儿的鲫鱼肥得很,给你留了尾最大的——你娘腌的鱼,我家那口子能多吃半碗饭!
"顾砚刚要应,酒坛突然"咚"地一声——王伯把新酒坛摆上了柜台。
他望着蓝布幡被风吹得翻卷,露出后面"福来客栈"西个褪色的字,突然觉得这日子,像极了他娘熬的粥:稠乎乎的,甜津津的,还带着股子烟火气里的暖。
"娘,"他捧着空碗,眼睛亮得像晨露,"等我把算盘珠子拨得更响些,咱把客栈的瓦换了,再在后院种棵枣树——到秋天,枣子落进粥里,肯定更甜。
"陈氏笑着,用哑语比了个"好"字。
风掀起她的围裙角,露出藏在底下的半块油布——里头裹着半块玄铁虎符,刻着个"玄"字,在晨光里泛着幽冷的光。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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