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寒川其人赵寒川,字静之,生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南首隶常州府人士。
若论其家世,勉强可称"书香门第"——虽说自弘治年间出过两位举人后,赵家便再无人能在科举上有所建树。
到赵寒川这一代,家中最值钱的物件,除了几套翻得卷边的《西书五经》,就数他父亲那把祖传的紫檀木算盘了。
坊间传闻,这算盘原是某位落第的先祖用来计算自己还能再考几次科举的。
其父赵明远,字晦庵,万历三十八年进士。
那年科举取士三百余人,他名列第二百九十九位,堪堪挤进了官场的门槛。
凭着过人的耐心和一副铁打的算盘,赵明远在户部浙江清吏司谋得主事一职,专司查账。
这位赵主事有个出了名的癖好:最见不得账目对不上。
同僚们背地里都唤他"赵算盘",当面则恭敬地称一声"铁面主事"——毕竟谁也不想被他在账本上揪出那些"辛苦钱"的去向。
天启年间,辽东战事吃紧,朝廷军饷开支骤增。
具体数额无人知晓,但兵部呈报的数字,怕是够把整个辽东的老鼠都喂成肥猪。
赵明远奉命核查账目,竟发现一个有趣的真相:辽东军饷并非被贪污,而是被"暂借"了——兵部侍郎钱士升"借"去养家班,皮岛总兵毛文龙"借"去修祖坟,就连看管仓库的老吏都"借"了二百两给儿子办婚事。
这位较真的赵主事偏要把账算得明明白白,还郑重其事地写了奏折准备上呈。
结果可想而知。
朝廷以"诽谤重臣"的罪名将他革职查办,念在他算账确实有两下子,总算没要了他的脑袋。
赵明远回乡后郁郁寡欢,临终前将十岁的赵寒川唤至床前,颤巍巍地递过那把祖传算盘:"儿啊,记住,账可以算错,但站队绝不能站错..."话未说完便撒手人寰,只留下"持身以正,守心如镜"八个大字。
赵寒川琢磨,这八成是父亲疼糊涂了说的反话。
天启五年(1625年),朝廷战事越发紧张,需要破格录用一批”账房先生“,突然想起赵家还有个会算账的,户部便举荐让十七岁的赵寒川来北京户部供职,主要公干地点在东城区长安街一带。
临行前,他母亲一边抹泪一边往他脖子上挂算盘坠子:"你爹把自己算进去也就罢了,你可千万别把家里这点俸禄也算没了!
"赵寒川抱着祖传算盘,哭笑不得。
别人做官带着尚方宝剑,他倒好,带着把催命算盘上任去了。
度日如年岁月如梭,一晃三年多。
赵寒川倒也兢兢业业、诚诚恳恳在户部从书吏、攒典干起,负责文书抄写、账目整理。
逐渐干到检校、知事-从七品,掌管部门杂务并部分参与军饷核查,工作中虽有磕磕绊绊,倒也自在。
普通新人能在三年内连升两级半,也算祖坟冒青烟了。
崇祯二年,九月末,天微凉。
为应对和堵住东林党弹劾之口,朝廷责令户部牵头查实各地近年来军需实发数目,尤以辽东军需核实为主。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三声,赵寒川就站在了户部衙门前。
账房里的霉味混着鱼腥。
赵寒川刚摸到案几,李主事就把一摞账册摔得震天响:"辽东军饷!
错一处,流放三千里!
"翻开的那页上,"柒万石粮"的"柒"字被刮得只剩一层薄纸,旁边歪歪扭扭补了个"壹"字。
"这..."赵寒川的朱笔悬在半空。
"这什么这?
"李主事突然掐住他后颈,热烘烘的酒气喷在他耳根,"去年有个和你一样的愣头青,非说账目有问题..."他拇指在脖子上划了道线,"现在他的皮还在辽东当鼓面呢!
"午时的日头昏黄无力。
赵寒川蹲在衙门口啃冷馒头时,听见肚子里"咕噜"一声。
这才想起自己从昨夜到现在,就吃了两个煮鸡蛋。
"赵大人用膳呢?
"刘书吏拎着食盒晃过来,油渍在官服前襟洇出个狗头形状,"正好,把天启三年的蓟镇军械账也..."一摞发霉的账册砸进他怀里。
最上面那本封皮写着《万历西十八年辽东马政》,纸页间还夹着几根干草,怕是当年喂马的草料都比他此刻体面。
茶叶、银子与军饷次日,倪大人的书房里,檀香袅袅。
赵寒川垂手而立,目光落在倪大人案头那盏青花茶盏上。
杯底沉着几片舒展开的龙井茶叶,碧绿透亮,一看就是上等货。
"寒川啊,"倪大人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户部近来事务繁杂,你年轻有为,本官有意栽培你。
"赵寒川心头一紧——但凡上司说"栽培",多半是要派苦差。
果然,倪大人放下茶盏,从案头抽出一份文书,推到他面前:"有个差事,需你亲自跑一趟。
""先去泉州港,"倪大人指尖轻点文书,"接收一批民间贸易的龙井,随官银船队北上。
"赵寒川微微皱眉:"大人,茶叶为何要走官船?
"倪大人似笑非笑:"民间商船近来不太平,倭寇猖獗,朝廷体恤商贾,特许借官船运送。
"体恤商贾?
赵寒川暗自腹诽,官船运私货,向来是油水最厚的差事。
"到了天津港,"倪大人继续道,"茶叶会卸下中转,你只需核实数目,确保无差。
""之后,船队会绕道皮岛,"倪大人语气忽然压低,"送一批银子过去,共五百万两。
"赵寒川眼皮一跳,五百万两?
这数目抵得上小半年的国库收入!
"银两成色较劣,银块大小不一,非官银,出自民间。
"倪大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只需核实数目,送到即可,其他事情……不必打听。
"不必打听?
赵寒川心下了然,这银子要么是走私,要么是贿赂,总之绝非正经来路。
"最后一站是宁远镇,"倪大人叹了口气,"督师关宁军的军饷拖欠了近半年,再不发,怕是要闹兵变了。
"赵寒川心头一震,辽东军饷拖欠是常事,但能让倪大人亲自过问,必是情况紧急。
"军饷共一百万两,"倪大人敲了敲桌案,"务必亲自押送,核实清楚,若出了差错……"他没说完,但赵寒川懂,若军饷有差,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他这个核账的。
"全程水路,"倪大人最后叮嘱,"泉州装茶叶,天津港转载,皮岛送银子,宁远镇发军饷。
"赵寒川默默咽了口唾沫,这差事,分明是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账目"核实"即可。
"下官明白。
"他躬身行礼,袖中的算盘坠子轻轻一晃,仿佛在提醒他——这次,可千万别算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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