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那个夏天,闷得像蒸笼盖掀不开,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爬,黏糊糊地扒着皮肤。
乳城像个巨大的、喘不过气的铁罐子,把我这颗刚从大学流水线上剔下来的不合格零件,死死闷在里面。
我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似千斤的退学通知单,在电话里跟父亲的声音拔河:“爸,暑假……就不回了。
大城市,机会多,我找点暑假工干,也给你们省点。”
喉咙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掺了沙子。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带着点憨厚的欣慰:“好,好!
乐乐懂事了!
在外头自己当心,钱不够跟家里说!”
母亲在那头抢过话筒,絮絮叨叨地叮嘱,无非是吃饱穿暖。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块粗糙的退学单里。
挂断的忙音响起,世界瞬间只剩下蒸腾的热浪和胸口那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家?
怎么回?
捧着这张纸回去,看父亲沟壑纵横的脸瞬间垮掉?
看母亲偷偷抹眼泪?
村里人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我捏着那张纸,漫无目的地在滚烫的街道上游荡,像条被晒蔫的流浪狗。
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晃得人头晕,车流永不停歇地呼啸,卷起阵阵裹挟着尾气和尘土的热风,呛得人肺管子疼。
不知不觉,两条腿把我拖到了江边。
傍晚的滨江广场总算有了点风,带着江水的腥气,吹在汗湿的背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远处广场舞的大喇叭震天响,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里飘着烤肠和廉价香水混合的怪味儿。
我靠在冰冷的江堤栏杆上,望着浑浊江水裹挟着泡沫向东奔流,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恐慌,像这江水一样无边无际地漫上来,快要没顶。
未来?
一片漆黑。
钱?
兜比脸干净。
下一步?
脚底下这水泥地都烫得站不住。
就在这混混沌沌的当口,一辆失控的电动车猛地从身后窜过!
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撕扯住我后腰的衣服!
身体被带得一个踉趄,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嗤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脆响,清晰地钻进耳朵里。
我下意识地低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印着个模糊篮球明星头像的廉价T恤,腋下到腰侧,被豁开一道足有半尺长的狰狞口子!
破洞里首接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背心和一截皮肤。
一股怒火“噌”地就顶上了天灵盖!
“操!
你他妈骑……” 我猛地扭过头,脏话刚冲到嗓子眼,却硬生生卡住了。
离我几米开外,一辆半旧的蓝色电动车侧翻在地上,轮子还在徒劳地空转。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摔在车旁边,蜷缩着,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
旁边地上,散落着一个摔开的女士手包,里面的口红、粉饼、钥匙、甚至还有几张像是被撕过的打印纸,乱七八糟撒了一地。
哭?
撞了人还哭?
我顶着一脑门子火,几步冲了过去。
不是老子多有同情心,是这身衣服得赔!
老子就剩这么几件能穿出门的了!
“喂!
你……” 我刚蹲下身,想拍拍她肩膀问个究竟。
那女人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抬起头!
墨镜和口罩严严实实捂在她脸上,泪水糊了脸。
但下一秒,那可怜就变成了某种歇斯底里的凶狠!
“看什么?!
你们都想看我笑话是不是?!
滚呐!
都给我滚呐——!!”
她尖利地嘶吼起来,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她甚至没去捡地上的包,而是首接抄起脚边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棱角分明的柏油路碎石块,劈头盖脸就朝我砸了过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
本能地抬起胳膊护住头脸!
砰!
那石块结结实实砸在我挡起的小臂上,钻心的疼!
紧接着,雨点般的拳头和指甲就落了下来,胡乱地抓挠捶打在我胳膊、胸口。
她完全是疯魔了,力气大得出奇,嘴里语无伦次地哭骂:“骗子!
你们都是骗子!
都该死……滚呐!”
“操!
你他妈疯了?!”
我疼得龇牙咧嘴,又惊又怒。
真是他妈倒霉的喝凉水都塞牙!
这分明是遇到个精神病!
想还手?
对着这么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拳头实在抡不下去。
只能狼狈地用胳膊左支右挡,那指甲刮在皮肤上火辣辣的。
混乱中,我瞥见她手腕上戴着一块精致小巧、亮闪闪的腕表。
这更让我火冒三丈——有钱人就能这么撒泼?
撞了人不赔钱还打人?
老子这衣服二十块买的!
也是钱!
一股蛮力涌上来,我瞅准她一个挥拳的空档,猛地伸手,一把死死攥住了她胡乱挥舞的手腕!
“住手!!”
我几乎是吼破了音,胸腔都在震,“看清楚!
是你撞了我!
衣服破了!
老子没让你赔医药费算好的!
你还打我?!
我是看你摔了想问问要不要帮忙!
我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了你!”
吼声像盆冷水,兜头浇下。
她挥舞的手臂骤然僵在半空,整个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脸上的疯狂和戾气像潮水一样迅速褪去,只剩下空洞的茫然……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只有远处广场舞的鼓点和江风刮过耳边的声音。
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去,像被抽掉了骨头。
高举的手无力地垂落,整个人重新蜷缩起来,肩膀又开始细微地抖动。
但不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攻击姿态,而是变成了一种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悲伤。
“呜……对……对不起……” 细若蚊蚋的呜咽从口罩后面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不堪。
她像个做错事又委屈到极点的小孩,缩在那里,肩膀一抽一抽。
我这人吧,心软,天生的毛病。
尤其看不得女人哭,哪怕这女人刚才差点把我脑袋开了瓢。
看她这副样子,刚才那股怒火莫名其妙就泄了大半。
再加上她身上那股浓重的酒气,随着哭泣的声音一阵阵飘过来……得,明白了。
十有八九是遇到事儿了,喝大了,脑子不清醒。
“行了行了!
别哭了!”
我烦躁地抓了抓被汗浸透的头发,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但火气明显消了。
我弯腰,把她的包放在她脚边,然后走到那辆侧翻的电动车旁。
车子不重,我憋了口气,双手抓住车架,腰腿一用力,“嘿”地一声把它扶正。
车头明显歪了,前轮泥瓦也凹进去一块,蹭掉了一大片漆。
我试着拧了下油门,电机发出沉闷的呜咽,轮子艰难地转了小半圈就卡住了。
“妈的,真会挑时候!”
我低声骂了一句,心里盘算着。
这车指定是没法骑了,扔这儿?
万一她再发疯骑着出事咋办?
这女人现在这副喝大了的样子,走路都够呛。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烦躁得像头发情的驴。
我弯腰,一把抓住那歪掉的车把,推着它往前走了两步。
车轴发出嘎吱嘎吱难听的摩擦声。
走了几步,我停下,没好气地回头吼了一嗓子:“愣着干嘛?
跟上啊!
还想在这喂蚊子?!”
那女人像是被我的吼声惊醒,茫然的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我推着的她的车。
“快点!”
我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声,推着车继续往前走,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偷偷用眼角余光往后瞥。
她正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口红、粉饼、钥匙串,还有那几张被撕过的纸。
她胡乱地把东西一股脑塞进那个精致的手提包里,动作笨拙又急切,然后踉踉跄跄地小跑着跟了上来,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出慌乱急促的哒哒声。
她跟得很紧,几乎是贴在我身后一两步的距离,仿佛生怕我和她的破电动车下一秒就会消失。
那样子,又可怜又有点滑稽。
推着这辆死沉还歪着脖子的破车走了大概七八分钟,累得我一身臭汗,才在靠近广场边缘、一条稍微僻静点的路口看到个亮着“老王车行”霓虹灯招牌的修车铺。
我把车往铺子门口的水泥地上一顿,得,边撑也放不下来了,在地上躺着吧。
“看好!
别乱跑!
等着!”
我指着她的鼻子,凶巴巴地命令,感觉自己像个押解犯人的狱警。
她缩了缩脖子,抱着她的包,乖乖地点了点头,像个受气包,靠着那辆歪脖子车。
我几步冲进车铺。
店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橡胶味,一个光着膀子、满身油污的中年汉子正蹲在一辆摩托车旁边捣鼓,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
“大哥!”
我喘着粗气,脸上挤出点笑,从裤兜里掏出我那包皱巴巴、没剩几根的“红梅”拍在他的手上,“借您扳手用用?
我车头歪了,就在门口,自己拧一下,很快!
出门急忘带钱包了!”
我顺嘴胡诌了个理由。
老王抬头瞥了我一眼,目光在我汗湿的旧T恤和脸上扫了扫,又落在那包递过去的烟上。
朝墙角工具箱努了努嘴,瓮声瓮气地说:“自己拿,用完放回去。”
说完又低头捣鼓他的车去了。
“谢了大哥!”
我如蒙大赦,赶紧过去捡了把看起来趁手的活动扳手,沉甸甸、冷冰冰的。
跑回路口,那女人果然还老老实实靠在她那破车上,抬头望着马路对面闪烁的霓虹。
“起开点!”
我把她往旁边扒拉了一下,蹲到电动车前头。
车头歪得厉害,连接前叉和车架的那根转向柱明显变形卡死了。
大学里那点可怜的机械原理知识勉强够用。
我把扳手套在转向柱底部的锁紧螺母上,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嗯——!”
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额头上青筋暴起。
汗水大颗大颗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
那螺母锈得死死的,纹丝不动。
旁边传来一声细微的抽泣。
我猛地地抬头瞪她:“哭个屁!
再哭老子不修了!”
她立刻把手死死按在嘴上,把呜咽憋了回去。
我喘了口气,换了个角度,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用脚蹬着前轮借力,再次狠狠一扳!
嘎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断裂声响起!
那顽固的螺母终于松动了!
我心头一喜,手上不停,又来回拧了几圈,调整了一下方向。
虽然前叉还有点肉眼可见的不正,泥瓦也瘪着,但好歹车把能自由转动了,轮子也能顺畅滚了。
“行了!”
我把扳手往地上一扔,抹了把脸上的汗,感觉整个人快虚脱了。
我撑着膝盖站起来,对着旁边还傻站着的女人没好气地吼:“还愣着?
上来试试!”
她像是被我的吼声惊醒,手忙脚乱地扶正车子,笨拙地跨坐上去。
拧了下油门,电机发出正常的呜呜声,随后轮子顺畅地转动起来。
“眼神不好就别戴墨镜!
有什么好装的!”
我看着她那张捂得严严实实的脸就来气,一步上前,带着点发泄的粗暴,一把将她脸上那个黑乎乎的墨镜给薅了下来!
“看清路再骑!
要是换个人,早他妈讹得你裤子都不剩了!
老子算他妈活菩萨转世!”
墨镜猝不及防被我拽掉,她下意识地眯了下眼。
路灯昏黄的光线毫无遮挡地照在她脸上。
口罩依旧遮着下半张脸,但露出的额头光洁饱满,眉眼极其精致。
即便此刻眼皮无比红肿,睫毛被泪水黏成一缕一缕,也掩不住那份天生的秀美。
只是那双眼睛里的疲惫和空洞,浓得让人心惊。
她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手里她的墨镜,嘴唇在口罩后面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但清晰地说:“谢…谢谢你。”
这声谢谢,配上这张即便狼狈也难掩丽色的脸,让我这土包子心头莫名一跳,脸上有点发烫,刚才那股凶神恶煞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
“走…走吧走吧!”
我有点不自在地挥挥手,像赶苍蝇,把墨镜胡乱塞进自己破了洞的T恤口袋里。
“墨镜归我了!
省得你再撞死人!
就当是……赔我这衣服了!”
理由找得蹩脚,但气势不能输。
我是真怕她再出点什么事。
爹妈都是庄稼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明事理。
他们总教育我,做人要厚道,能帮一把是一把,哪怕自己还泥菩萨过河呢。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我刻进脑子里,但好在算是有了点清醒。
然后,她拧动电门。
那辆被我暴力“修复”的电动车,带着点歪斜,发出轻微的呻吟,载着她,摇摇晃晃地汇入了远处马路上的车灯河流里,很快就被夜色吞没。
路口只剩下我一个人,汗流浃背,胳膊上被砸和被挠的地方火辣辣地疼,T恤破了个大洞,晚风吹过,凉飕飕地贴着皮肤。
口袋里,那副不属于我的墨镜,冰冷的塑料边框硌着我的大腿。
我低头看着地上那把我用过的扳手,老王车行的霓虹灯招牌在它旁边投下光影。
一阵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再次席卷而来,比刚才更甚。
帮了个疯子,弄坏了自己唯一的T恤,还搭进去一包烟。
谁他妈……又能来可怜可怜我呢?
时间快进两年,画面切回那辆如同移动垃圾场般散发着机油与劣质烟混合气味的破捷达车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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