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塞外黄沙,抽在承天门外石兽上。
石兽斑驳,像老了的鬼,蹲在残阳里。
血一样的光,泼在刑台那口寒铁铡刀上,刃口凝着一线红,像刚舔过血的舌头。
徐恪就站在刀前。
没穿囚衣,麻布首裰洗得发白。
赤足,脚踝铁链磨出的血,暗红。
他站得首,像根被风沙磨瘦的标枪,枷锁压着肩,脊梁却挺着,硬得像寒门最后一块骨头。
脸枯槁,眼里却有火,两簇,烧得凶,穿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钉在高台上那个穿紫袍的年轻人脸上。
唐文。
监斩官。
皇室远支,落魄的侯,此刻金冠束发,西爪蟒袍在风里掀动,像藏着条冻僵的龙。
离得近了,才看得见他袖里的手——指节捏得死白,青筋在手背上跳,像要挣破皮肉。
袖中藏着密诏。
天子病危时塞给他的,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压得他肺里发苦。
台下跪满了人。
徐恪的门生,布衣寒士。
没哭嚎,只有憋在喉咙里的恸,像受伤的狼在哼。
泪混着沙,在脸上犁出沟,脊梁却都跟着徐恪,在风里支棱着。
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凑过来,声音尖得像蛇吐信:“世子爷,时辰到了。
徐相一去,寒门的顶梁柱……断了。
您这监国的位子,该稳了吧?”
唐文没看他。
眼还钉在刑台上,像要把徐恪的影子刻进骨头里。
喉结滚了滚,没出声。
风卷着他的袍角,猎猎响,像招魂幡。
“时——辰——到——!”
监刑官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划破了死静。
刽子手光着上身,肌肉块垒里淌着汗,手抓住铡刀木柄,抬起来。
风停了。
所有人的气,都吊在那柄刀上。
然后,天上下起了雪。
不是雪。
是蝶。
白纸蝶。
漫天漫地,在风里飞,像一场疯了的祭奠。
它们掠过刽子手的脸,擦过铡刀的冷,落在徐恪的鬓角、肩头,白得刺眼。
“白蝶蔽日!
徐相冤枉!”
人群炸了。
喊声像决了堤的水,压过风声,往天上冲。
寒士们抖着,哭着,像看到了老天爷睁眼。
唐文猛地抬头。
纸蝶在残阳里飞,红的光,白的翅,妖异得让人心里发紧。
他看见人群后几个年轻士子,脸憋得通红,眼里的火快喷出来——那是徐恪最疼的门生。
哪是什么祥瑞。
是生祭。
是拿命喊冤,是给师长铺黄泉路的纸钱。
铡刀落了。
快得像一道闪电。
“咔嚓。”
声音不大,却像锤子砸在每个人心上。
血喷出来,染红了纸蝶,染红了刑台,也染红了唐文的眼。
头滚在地上,眼睛还睁着,死死盯着监斩台。
忽然,一个声音从那没了头的腔子里冲出来,像闷雷炸响:“今日噬我!
明日噬民——唐文!
慎行!”
声浪撞在城墙上,弹回来,砸在每个人耳朵里。
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钉,钉进唐文骨头里。
“徐相——!”
台下的哭嚎撕了天,像无数只受伤的野兽在嗥。
唐文晃了晃,脸白得像纸。
袖里的密诏,重得像座山,快把胳膊压断了。
他咬着唇,尝到了血味。
台上的白布盖了尸身,那滩红却在地上漫,像一张要吞人的嘴。
他弯腰,拾起脚边一张纸碟。
沾了血,沉甸甸的。
指腹摸到边缘一道细缝。
指甲一挑,掉出片桑皮纸,卷得像根细烟。
上面字潦草,带着沙砾气:“...军粮...朔方道...十万石...账不对...黑市...王押官...死了...查...”唐文的眼,一下子缩成了针尖。
朔方道。
西北的边,大月支的铁骑就在那儿。
十万石粮。
黑市。
押粮官死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钻上来,冻得他骨头疼。
“法未及民先噬民...慎行...”徐恪的声音又在耳边炸响,和纸上的字绞在一起,像无数根针,扎进心口。
他攥紧了纸,贴在胸口,像要烙进肉里。
抬头看承天门,巍峨的影子在暮色里沉下去,像头蹲伏的巨兽。
残阳最后一丝光没了,天黑得快,像被人用墨泼了。
风又起了,卷着纸蝶,卷着血味,卷着边关的急报,往皇城深处钻。
像无数冤魂在哭,在指认。
唐文站着,紫袍在夜里成了个黑影子。
手按在胸口,那里藏着血,藏着密诏,藏着一场还没开始的风暴。
风更冷了。
卷着沙,卷着哭,卷着边关的刀光,往这靖京深处刮。
新的风暴,正在血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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