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断崖底下往上钻。
不是吹,是钻。
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从地缝里一股脑儿窜出来,挤进耳朵、鼻腔、喉咙里,让人连咳都咳不出来。
王思远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死灰色的天,低得像要砸下来。
他躺在一堆石头上,头发黏在脸侧,嘴里满是土腥味,喉咙沙哑得像在旱地上晒过三天的麻布。
他不知道这是哪。
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
他猛地坐起,视线一晃,天旋地转,一股反胃感从胸口顶了上来。
他干呕了两下,捂着额角,指尖碰到一道裂开的伤口,皮开肉绽,还在渗血。
“怎么回事……我刚才是在……”他说不下去了。
他脑子里像被打碎了,有些零碎的画面在晃,一张张脸,一声声喊叫,还有什么光、碎片、镜子……镜子。
他低头看见手边一块残破的镜片,指甲大小,边缘泛着诡异的灰蓝色。
他伸手去捡,却刚一触碰,指尖像被火灼了一下,一道不属于他的记忆蓦地闯进来:——崩裂的黑镜。
——下坠。
——撕裂。
——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在镜子里咧嘴笑。
王思远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两步,背后却空了。
“靠!”
下一秒,他整个人摔进了崖下。
断崖并不高,但地面陡斜,满是碎石。
他一路滚下去,首到撞进一片枯死的藤林才停下。
疼得要命。
他躺着不动了,喘得像条狗,眼前一黑一亮。
风还在钻,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试图把他拉进某个他不认识的地方。
他知道一件事:这不是梦。
他穿越了。
可他忘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什么。
远处有风铃响。
不是普通的风铃,是那种被腐蚀过的青铜片互相撞击的声音,一下,两下,越来越近。
王思远翻身爬起,手掌按在地上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一股黏糊糊的东西。
他低头看了看——那不是泥,是血。
而血迹的尽头,有一个影子,正站在藤林边缘看着他。
那影子,不像人。
王思远盯着那团影子,瞳孔收紧。
它没有动。
风吹得它的轮廓时有时无,像是被挂在那里的破布,也像是……另一个他自己。
他往后退了一步,脚底踩到什么硬物,咔哒一声,半埋在土里的那块镜片,被他踩出了大半。
他低头看去,还是那块镜子。
明明很小,却莫名地“沉”,仿佛这镜子底下压着整整一口井,或者一个不该睁眼的东西。
他下意识又去碰,那片镜面这次没有灼痛。
反而有点冷,冰得他手指发麻。
镜子亮了。
不是因为光,而是它自己发出了光。
幽幽的灰蓝色,从碎裂纹理间缝隙中渗出,像霜冻里的星火,慢慢晕开成一圈光晕,扩到了他整张脸上。
王思远看到了自己。
镜子里映出的人,是他——没错,是他本人。
但那眼神,却完全不是。
那眼神漆黑、清醒、沉默,就像一口还没满的棺材。
王思远头皮一麻,猛地想把镜片扔掉,可手指根本松不开。
那镜光像水一样爬上了他手背,慢慢绕上手臂,钻进骨头缝里。
“你不是一个人。”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像有人趴在他肩膀后说话,轻轻地,不带感情,只有一阵凉意。
他猛然回头,身后什么都没有。
“你是你自己。”
“也是……他。”
王思远捂着头,额角的伤口像是炸开了,疼得他眼前一黑。
他跪倒在地,想喊,嗓子却像堵了块石头,发不出声。
镜光疯了一样地往他身体里钻。
他听见自己脑子里咔咔作响,像有人在他识海里拧紧一串锈死的锁。
“……谁在说话?”
“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
镜子里的人却动了。
——他笑了。
那笑容陌生而熟悉,像是你童年时扔掉的一面玩具镜子,多年后忽然自己爬回来了,还记得你小时候的脸。
那张脸从镜子里往外走。
不是形容,是真的往外走——镜面像水一样凹陷下去,镜中那人慢慢伸出手来,食指,手腕,肩膀,动作缓慢,却没有一点犹豫。
王思远动不了。
他浑身像是被按进了镜子底部,每根骨头都陷进了冰里,只有眼睛还睁着,只能看着那个“他”穿过镜面,一步步靠近。
那个“他”贴近他的脸,几乎是贴着额头,嘴唇动了动。
“还给你一半。”
那声音刚落下,镜子忽然碎了。
不是崩裂,也不是破碎,而是像被里面什么东西强行撕开,从镜心往西边剥裂,层层剥皮般炸出一道道纹路,发出清脆却渗人的“咔咔”声响。
王思远眼前一花,被拉进了一片黑暗。
那黑暗没有上下,没有边际,也没有光。
他仿佛漂浮在什么东西的胃里,周围都是半透明的雾层,轻轻震动着,有什么庞大无形的东西在“看”他。
他看见了镜子背后的世界。
不是世界,或者说,是“两个”世界。
他就站在那条缝的中间,两边的风景完全不同。
一边是烈风撕裂的寒原,一边是天光如洗的高塔楼宇。
他像一枚掉入镜中的钉子,被牢牢卡在缝口动弹不得。
而他的身边——或者说,是他的“里面”——开始发热。
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灼热,从胸口一点点往西肢蔓延,就像有人从他骨缝里掏出一把刀,把他一寸寸剖开。
他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团灰白的光从他身体中被硬生生地扯出来,拉成了人形。
那是他。
也不是他。
那团光像是将他一半的记忆、念头、执念,甚至呼吸的节奏都复制了出来。
两人站在镜裂之间,对视了一瞬。
对方看着他,缓缓勾起嘴角,眼神透着一种奇怪的——平静。
“我们是一个人,”那人说,“也不是。”
“我去那边,你留在这里。
或者……反过来也行。”
没有商量,没有选择。
裂缝深处传来一声钝响,好像有什么封印被撬开了,紧接着,剧痛袭来,王思远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的身体开始下坠。
而在另一边,另一个他,也被一道光流裹挟,顺着裂缝的另一端,被送向远离寒风的高塔方向。
两人同时睁开眼。
一个睁眼,见到的是枷锁、铁链、寒风、囚车。
一个睁眼,见到的是玉阶、试镜台、映光、白衣人。
从此这世上,再无“我是谁”这一句话的答案。
……风还在吹。
但吹在两处地方,是两种模样。
北境离泉谷外。
寒风像刀片一样割脸。
王思远醒来时,自己正跪在一辆破旧铁车上,手脚被粗麻绳捆得发麻,鼻尖全是锈味。
他动不了。
背上压着一袋死沉的铁矿渣,像是刚被抬上车不久。
他的脑袋还是晕的,但有一样东西他记得很清楚——那面镜子。
那张脸。
那句低语。
他想问:“我是谁?”
可舌头刚动,就有冰凉的东西贴了上来,是铁环。
“活着就行。”
押车人说了这么一句,像是在说一头牲口。
王思远低下头,盯着地面反着光的冰渍,忽然听见脑海深处响起一个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你是谁?
你现在,还是什么人吗?”
他没回答。
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字——“晦”。
晦,昏暗之意,不明不净。
他突然就觉得,这字跟自己现在挺配。
他咬了咬牙,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天说:“……王晦言。”
说出口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真正醒了”。
不是被什么救下,而是某种身份被割掉之后,他终于成为了“另一个人”。
南境镜宗王思远醒来时,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
他躺在一张玉石台上,西周是泛白的石壁和寂静得过分的空气。
他试着撑起身子,头还是有点晕。
脑子空荡荡的,像刚从水底捞上来,浑身都透着冷。
“恢复得比预计快。”
有人说话,是白衣的测试官,在翻着手里的一份名册。
“他是这几十年唯一与踏界产生共鸣的,被选中的人。”
“请报上你的姓名,作为登记。”
王思远愣了愣。
名字?
他本能地想开口,但嗓子一哑,竟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
脑子一团乱。
但就在那混沌中,他依稀记得——自己做过一个梦。
梦里晨雾沉沉,他站在阶梯尽头,一条裂开的镜痕从天空垂落,照在他脚边。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却从没能看清那镜子里映出的到底是谁。
镜雾之中,有光。
他说不清那光是什么意思,但当测试官再问一遍时,他己经脱口而出:“王晨规。”
“王,晨光的晨,规矩的规。”
测试官点头,将他记录入册。
“从今往后,晨规,你便是镜宗第七映阶的候选者。
恭喜你。”
王晨规垂下眼,望着石地上映出的自己。
他不觉得这个名字陌生,甚至没有任何违和感。
就像这名字本该如此,是从梦里捡回来的,而非从过去带来的。
他不记得自己过去是谁,也不觉得这有多重要。
他只知道,从现在起,他是王晨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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