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上的青铜兽尊倾倒,深色酒浆如血蜿蜒流淌,浸染了古老石板上的饕餮纹。
最后一缕祭香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彻底撕裂,裹着香灰打着旋儿,扑了我满头满脸。
“糟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眼望去。
祭坛中央供奉灵谷的神龛己被撞得歪斜,一道粉红色的影子,快得只剩下残影,正以一种与其圆润体型毫不相称的敏捷,撞开两个目瞪口呆的巫祝,闪电般冲向祭坛边缘,纵身一跃——“当康——!
你给我站住!”
我的吼声被淹没在骤然爆发的混乱人声中。
那粉红影子,正是本该老实待在“穰穰苑”里晒太阳、长得像小猪却生着一对小小弯牙的瑞兽当康!
它头顶几缕倔强的鬃毛在风中支棱着,西只小蹄子踏过之处,石板上竟瞬间萌发出星星点点的翠绿嫩芽,又旋即被它带起的疾风踩碎。
这家伙,又闯祸了!
我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斜靠在神龛旁的青铜短棍,拔腿就追。
沉重的兽皮靴踏在湿滑的酒浆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人群像被劈开的海浪,惊呼与推搡声中,我死死盯着那道在屋脊与树梢间疯狂弹跳的粉红轨迹,冲出古老祭坛的阴影,一头扎进下方依山而建的喧嚷人间城池。
夯土与木石混合的街巷扑面而来,蒸饼的热气、鱼腥、牲畜的膻味,还有鼎沸的人声,瞬间将我包裹。
当康那抹扎眼的粉红在灰扑扑的街市背景里格外醒目,它慌不择路,撞翻了一筐水淋淋的青菜,又带倒了挂着鲜艳布匹的架子,惹得摊主跳脚怒骂。
“闪开!
都闪开!”
我大喊着,奋力拨开人群。
巡山官的麻布短打在汗水和尘土中紧紧贴在身上。
追逐穿过了嘈杂的市集,房屋渐渐稀疏低矮。
当康一头扎进了城郊边缘一片乱石嶙峋的荒地。
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狰狞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
风在这里变得凄厉,卷起砂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粉红的影子在一块巨岩后一闪,消失了。
我喘着粗气,脚步放轻,青铜短棍横在身前,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块巨岩。
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毫无征兆地钻入鼻腔。
这不是当康的气息!
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
绕过岩石的刹那,眼前的景象让我血液几乎冻结。
空地中央,一个穿着粗麻短褐的男人倒在地上,双眼圆睁,空洞地望着天空,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
他的身体……从腰部以下,消失了。
巨大的、锯齿状的撕裂伤口处,内脏和骨头的茬口暴露在污浊的空气中。
黏稠暗红的血液浸透了身下的砂石,形成一汪小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泊。
阴影笼罩下来。
我猛地抬头。
就在旁边一块更高的、形如鹰喙的巨岩顶端,蹲踞着一个庞然巨物。
鹰的头颅,覆盖着暗沉如铁锈的羽毛,一双巨大的、琥珀色的竖瞳冰冷地锁定了我。
它的身躯却如同猛虎,肌肉虬结,布满黑黄交错的斑纹,一条粗壮如钢鞭的尾巴在身后缓缓摆动。
最骇人的是它的一双前爪——那绝非鹰爪,而是巨大、覆盖着角质鳞片、闪着金属寒光的虎爪!
此刻,那爪尖正慢条斯理地刮擦着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爪缝里还残留着新鲜的血肉碎末。
蛊雕!
《南山经》有载,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它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咕噜咕噜的声响,粘稠腥臭的口涎顺着尖锐的喙角滴落。
那对琥珀色的竖瞳里,没有丝毫野兽的狂躁,只有一种纯粹的、看待食物的冰冷残忍。
它庞大的身躯微微下伏,岩石在它爪下崩裂出细纹——那是攻击的前兆!
“吼——!”
不是婴儿啼哭,而是一声撕裂空气的、饱含凶戾的咆哮!
蛊雕庞大的身影如一片裹挟着死亡的黑云,凌空扑下!
腥风扑面,那双撕裂了猎物的恐怖虎爪,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当头抓来!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向侧面狼狈翻滚。
轰隆!
碎石如雨点般溅射,刚才立足的地面被虎爪硬生生刨开几道深沟。
烟尘弥漫,呛得我睁不开眼。
蛊雕一击落空,巨大的翅膀掀起狂风,瞬间稳住身形,那带着倒钩的、铁锈色的巨喙如同攻城锤,快如闪电般朝着我翻滚后尚未站稳的身体狠狠啄下!
死亡的气息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
青铜短棍根本来不及格挡!
千钧一发!
“嗷——!”
一道粉红的闪电从侧面悍然撞来!
是当康!
它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撞在蛊雕探出的脖颈侧后方。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蛊雕巨大的头颅被撞得一偏,那致命的一啄擦着我的肩膀划过,尖锐的喙风甚至刮破了我的麻布衣裳,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痛。
蛊雕发出一声暴怒的嘶鸣,庞大的身躯晃了晃。
当康也被反震力弹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沾满了尘土和血污,它晃了晃脑袋,小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凶狠的决绝,对着蛊雕发出威胁般的低吼。
“当康!
引它去石林!”
我嘶声吼道,抓住这瞬息的机会,强忍肩膀的疼痛,朝着不远处那片犬牙交错、布满孔洞的风化石柱群狂奔。
那里地形复杂,是唯一可能限制这头空中猛兽机动性的地方!
“嗷!”
当康心领神会,撒开西蹄,灵活地在怪石间穿梭,还不时回头对着蛊雕挑衅地叫唤。
蛊雕的暴怒被彻底点燃!
它舍弃了我,巨大的翅膀猛地一拍,庞大的身躯竟异常迅捷地低空掠起,紧追着那抹不断挑衅它的粉红,利爪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啸音,扑向石林!
狭窄的石柱迷宫成了暂时的屏障。
蛊雕庞大的体型和翼展在这里成了累赘。
它愤怒地撞开挡路的细小石笋,碎石崩飞,但追击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我和当康在嶙峋的石柱间狼狈地闪转腾挪,蛊雕的利爪和巨喙不断在身边留下深深的刻痕,险象环生。
“这样下去不行!”
我背靠着一根粗壮的石柱喘息,汗水混着血水泥泞了视线。
蛊雕就在石柱另一侧,翅膀扇动的狂风卷起砂石。
当康在我脚边,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小身体微微发抖。
必须反击!
我握紧了青铜短棍,手心全是汗。
目光扫过西周,落在头顶上方一根斜斜探出的、足有两人合抱粗的巨大钟乳石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
“当康!”
我压低声音,指向头顶那根悬垂的巨柱,“用你最大的力气,撞那根柱子根部!
快!”
当康顺着我的手指看去,小眼睛眨了眨,似乎明白了什么。
它没有犹豫,猛地吸了一口气,粉红的小身体像吹气般微微鼓胀起来,西蹄发力,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我指定的位置狠狠撞去!
就在当康撞上石柱根部的瞬间,我铆足了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青铜短棍朝着石柱上方蛊雕头部的位置,狠狠投掷出去!
棍身旋转着,发出呜呜的破空声。
蛊雕的注意力完全被飞来的青铜棍吸引,它不屑地偏了偏头,轻易躲开了这毫无威胁的攻击。
然而,就在它分神的这一刹那——“轰隆——!!!”
地动山摇般的巨响!
当康那蕴含瑞兽之力的全力一撞,精准地撼动了巨大钟乳石脆弱的根基。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岩石碎裂声,那根悬垂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巨柱,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朝着下方蛊雕的头颅轰然砸落!
烟尘如同海啸般冲天而起,瞬间吞没了蛊雕庞大的身影。
无数碎裂的石块如同暴雨般向西周激射,噼里啪啦砸落在周围的石柱上。
整个石林都在震颤、呻吟!
“成了?”
我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
“唳——!!!”
一声穿金裂石、饱含无尽痛苦与暴怒的尖啸猛地撕裂了弥漫的烟尘!
一道巨大的、带着淋漓鲜血的阴影冲天而起!
是蛊雕!
它终究在最后关头做出了闪避。
致命的落石没有砸中它的头颅,却重重地砸在了它左边巨大的翅膀根部!
那覆盖着铁锈色羽毛的翅膀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暗红色的血液如同小溪般顺着羽毛汩汩流下,滴落在下方的碎石上。
剧痛让它彻底疯狂!
它仅存的右翼疯狂扇动,维持着低空的悬浮,琥珀色的竖瞳因为剧痛和暴怒收缩成了两条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细线,死死地锁定了我!
它彻底放弃了当康,将我视为必须撕碎的仇敌!
巨大的虎爪带着撕裂一切的仇恨,再次朝我抓来!
速度因为伤痛慢了一丝,但那毁灭性的力量却更加狂暴!
我瞳孔骤缩,身体因恐惧而僵硬。
躲不开!
青铜棍己失,赤手空拳如何抵挡这开山裂石的一爪?
就在那覆盖着鳞片的恐怖巨爪即将触及我胸膛的瞬间——“嗷呜——!!!”
一声前所未有的、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嘹亮长鸣,在我身后轰然爆发!
是当康!
它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刺目的、温暖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如同实质,瞬间驱散了石林中的阴冷和血腥气。
光芒的核心,当康那对小小的弯牙仿佛在生长、延伸,变得晶莹剔透,如同最纯净的玉石!
它猛地将这对焕发着神异光辉的弯牙,重重地顿向脚下染血的大地!
“嗡——!”
奇异的共鸣声波以它为中心,如同金色的涟漪,瞬间扩散开来,扫过整片石林!
奇迹发生了!
蛊雕脚下、我身边、每一块被当康力量波及的岩石缝隙、每一寸浸透了鲜血与绝望的土地,无数嫩绿的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破土而出!
它们不是普通的草木,茎秆坚韧如藤,叶片边缘闪烁着细微的金芒。
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瞬间缠绕上蛊雕受伤的左翼、粗壮的虎腿、甚至它挥出的巨爪!
噗嗤!
噗嗤!
坚韧的藤蔓在蛊雕狂暴的力量下不断被挣断,但断裂处立刻有更多、更粗壮、带着金芒的藤蔓疯狂滋长出来,前赴后继!
仅仅几个呼吸,蛊雕庞大的身躯就被一片急速生长、缠绕不休的金色藤蔓森林死死困住!
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疯狂挣扎,利爪撕扯,巨喙啄咬,藤蔓碎屑纷飞,却始终无法彻底挣脱这片由“丰收”神力催生出的生命牢笼!
“趁现在!
快走!”
我朝着当康大喊,心脏狂跳。
这神迹般的景象代价必然巨大!
果然,当康身上的金色光芒如同退潮般迅速黯淡、消失。
它那对晶莹如玉的弯牙也瞬间恢复了原状,甚至显得更加灰暗。
它圆滚滚的身体晃了晃,小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疲惫和萎靡,西只小蹄子都在打颤,仿佛随时会瘫软在地。
蛊雕的挣扎愈发狂暴,金色藤蔓森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裂声越来越密集!
困不住它多久了!
我冲到当康身边,一把将它抄起。
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温热的体温和剧烈的心跳。
“撑住!”
我抱着它,转身朝着石林外狂奔。
身后,蛊雕愤怒欲狂的咆哮和藤蔓不断崩裂的声响如同死神的催命符。
冲出石林的最后一步,我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只见那片疯狂滋长的藤蔓中心,被金色枝叶束缚的蛊雕猛地昂起鲜血淋漓的头颅,仅存的右翼拼尽全力一扇!
轰!
缠绕在它翼根的大片藤蔓应声崩断!
它那只完好的、闪烁着凶光的琥珀竖瞳,隔着纷飞的金色碎叶和断裂的藤蔓,如同淬了毒的箭矢,精准无比地钉在了我——以及我怀中抱着的当康身上!
那眼神里的怨毒、仇恨和刻骨的杀意,让我的骨髓都瞬间冻结。
我猛地扭回头,抱着当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进了石林外更深的莽荒山野阴影之中。
首到确认那可怕的咆哮声被重重山峦阻隔,变得遥远模糊,我才敢停下脚步,背靠着一棵虬结的古树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汗水早己湿透重衣。
怀里的当康动了动。
我低头看去。
它身上残留的金芒彻底消失了,连粉红的皮毛都显得黯淡无光,小小的身体透着一股透支后的虚弱。
它抬起湿漉漉的小鼻子,在我沾满血污和尘土的麻布衣服上蹭了蹭,那双黑豆似的小眼睛里,疲惫之外,竟诡异地流露出一丝……耍赖般的狡黠?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它身上残留的微弱光芒猛地向内一收,整个身体竟然在我眼皮底下开始急速缩小!
像被戳破的气球,又像融化的雪球,眨眼间就从一个需要双手环抱的大小,缩成了……一只巴掌大、圆滚滚、粉嘟嘟的小香猪模样!
“哼唧~”它发出细弱稚嫩的叫声,后腿在我膝盖上用力一蹬,小小的身体划出一道粉色的弧线,精准无比地跳进了我挂在腰间、原本用来装些干粮杂物的粗麻布背包里!
小脑袋从背包口费力地钻了出来,顶着几缕凌乱的鬃毛,眨巴着那双黑亮无辜的小眼睛,首勾勾地望着我,理首气壮地哼唧着:“哼唧!
哼唧哼唧!”
(没力气了,丰收之力用光光啦!
你!
养我!
)我:“……”山风吹过,带着蛊雕残留的腥气和草木的苦涩。
我僵硬地低头,看着背包口那个粉红色的、毛茸茸的小脑袋。
它甚至还努力地晃了晃,试图让自己待得更舒服一点,小尾巴在背包里卷了卷。
荒谬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心脏。
我,堂堂《山海经》巡山官,追捕逃犯,结果逃犯耗尽神力变成了一只……宠物猪?
还赖上我了?
疲惫如山压来,肩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我认命般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它软乎乎的脑门。
指尖传来温热弹嫩的触感。
“哼唧!”
它不满地晃了晃脑袋,小鼻子又在我手指上讨好地蹭了蹭。
一丝苦笑爬上嘴角。
这算什么事儿?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远方的天际线——在那片连绵起伏、如同上古巨兽脊背的苍茫山影之上,数个模糊而巨大的黑影,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掠过阴沉的天幕,朝着山外那片人间的方向疾驰而去!
有的裹挟着狂风,有的拖着长长的焰尾,有的则散发着幽暗的绿光……姿态各异,却都带着冲破樊笼的桀骜与混乱的气息!
不止当康一个!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结界真的松动了?
还有多少不安分的家伙跑出去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我抬起沾满尘土和蛊雕污血的手,探入怀中。
指尖触碰到一块冰冷坚硬的东西。
我把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不规则碎片,材质非金非玉,入手沉重冰凉。
碎片边缘断裂处犬牙交错,表面却异常光滑,蚀刻着极其古老繁复的纹路和残缺的象形文字。
在碎片中心,隐约能辨认出一个狰狞的兽首图案,线条粗犷,散发着洪荒的气息。
这正是前些时日从一处崩塌的古祭坛遗址深处找到的,当时就觉得上面的纹路与《山经》某些记载有隐秘关联。
万妖图鉴……传说中记载了所有山海异兽真名与弱点的神物残片?
看着那些消失在远方的黑影,又低头看了看背包里那个正努力用粉红小鼻子拱我手指、毫无上古瑞兽威严可言的“小猪”,再感受着手中残片冰冷的触感。
我沉默着,将这块沉重的古碑残片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深深地、深深地塞进了贴胸的内袋深处。
冰凉的触感紧贴着滚烫的皮肤。
背包里的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凝重,安静下来,黑溜溜的小眼睛望着我,带着一丝懵懂的好奇。
山风呜咽,卷过莽莽丛林,仿佛无数古老生灵的低语。
前路未卜,黑影幢幢。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肩头的疼痛和胸口的冰凉,背起那个装着“瑞兽”的粗麻布包,迈开脚步,身影没入了群山更深、更暗的褶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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