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沈青岚抵达澜沧县的第一印象。
不是江南烟雨的缠绵,而是西南边陲特有的、带着土腥气的滂沱。
豆大的雨点砸在老旧吉普车的挡风玻璃上,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摇摆,视线在模糊与短暂的清晰间交替。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低垂,压着起伏的山峦轮廓,湿漉漉的街道行人寥寥,偶有穿着雨披的身影匆匆掠过,像褪了色的剪影。
车内,沈青岚靠着车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玻璃。
毕业典礼上导师殷切的寄语犹在耳畔:“青岚,法乃国之重器,公心乃吏之本源。
基层虽苦,却是磨砺真金的熔炉。”
他怀揣着烫金的法学学位证书和满腔“为民服务、匡扶正义”的理想,主动选择了这条“淬火”之路。
澜沧县信访办,是他职业生涯的起点,一个地图上需要放大数倍才能看清轮廓的偏远之地。
司机老张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瞥了眼后视镜里年轻而略显紧绷的面孔,瓮声瓮气地打破了沉闷:“沈主任,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叫我小沈就好。”
沈青岚收回目光,声音清朗,带着初出茅庐的朝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雨,下得挺大。”
“澜沧就这样,要么旱得冒烟,要么涝得心慌。”
老张嘟囔了一句,熟练地将车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
车轮碾过坑洼的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前。
楼体斑驳,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的砖块,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钉在门侧——“澜沧县人民政府人民群众来访接待办公室”。
牌子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字迹却透着一股陈旧的疲惫。
雨势稍歇,沈青岚拎着简单的行李下车。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雨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混合的味道。
推开那扇漆色剥落的木门,一股更浓郁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
接待大厅光线昏暗,几张掉漆的长条木椅零散摆放,墙壁上张贴的规章制度和流程图颜色发黄。
整个空间透着一股被遗忘的冷清。
一个穿着半旧夹克、头发花白的老者(老李)从里间探出头,看到沈青岚,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但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是新来的沈主任吧?
欢迎欢迎!
我是办公室的老李。”
他快步迎上来,想接过沈青岚的行李。
“李师傅,我自己来。”
沈青岚客气地婉拒,迅速扫视着环境,“以后还要多向您请教。
前任王主任……他今天不在?”
老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掩饰般地搓着手,声音压低了些:“王主任啊……他,他身体不太好,提前离岗休养去了。
调令来得急,他走得也急,好些工作都没来得及交接清楚。”
他含糊地带过,眼神飘忽,不敢与沈青岚对视,“您的办公室在二楼最里头,我带您上去先安顿下?”
“离岗休养?”
沈青岚敏锐地捕捉到老李语气里的不自然和回避。
一个信访办主任,在调任者抵达前突然“离岗休养”,这本身就透着蹊跷。
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麻烦李师傅了。
工作交接不急,我先熟悉下环境。”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陋。
一张旧办公桌,一把椅子,一个文件柜。
桌上积了一层薄灰,角落甚至能看到几点霉斑。
唯一醒目的,是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沈青岚放下行李,走到窗边。
窗外,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对面的巷子里,似乎聚集了一些人,影影绰绰,气氛有些异样。
“那是……”沈青岚微微皱眉。
老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变了变,叹了口气:“唉,又是他们。
鑫茂采石场那边的……隔三差五就来。
说采石放炮震坏了房子,污染了水源,庄稼也不长了。
可这事儿……难办啊。”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摇头,“沈主任,您先歇着,我去看看能不能劝劝。”
老李刚下楼没多久,楼下的嘈杂声陡然增大。
争吵声、哭喊声、愤怒的质问声穿透雨幕和并不隔音的楼板,清晰地传了上来。
“我们要见领导!
王主任在的时候还管管,现在人呢?”
“房子裂了缝,水都是浑的!
你们管不管老百姓死活?!”
“今天不给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了!”
沈青岚心头一紧。
群体诉求事件!
而且听这意思,矛头首指前任王主任的“离岗”。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下楼。
接待大厅里己是一片混乱。
二十几个村民,有男有女,大多穿着沾满泥浆的衣服,脸上写满焦虑和愤怒,将老李和另一个年轻工作人员(小陈)围在中间。
他们挥舞着手臂,情绪激动。
雨水从他们身上滴落,在地面汇成一片片污浊的水渍。
空气里充斥着汗味、土腥味和焦灼的气息。
“乡亲们,静一静!
静一静!”
老李徒劳地喊着,声音被淹没在声浪里。
小陈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沈青岚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站到了老李身边。
他挺首脊背,目光沉稳地扫过情绪激动的村民,朗声道:“大家请安静一下!
我是新来的信访办主任,沈青岚!
有什么诉求,一个一个说清楚,我们记录下来,按程序办!”
他的声音清亮有力,带着一种天然的镇定感,瞬间压住了部分嘈杂。
人群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新主任身上,有怀疑,有审视,也有几分被这镇定感染而暂时压下的激动。
“新主任?”
一个头发花白、皱纹深刻的老汉(张老汉)推开旁边的人,走到沈青岚面前,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王主任呢?
他为什么躲起来?
我们的事他不管了吗?
采石场天天放炮,地动山摇,房子都震裂了!
河水浑得不能吃,浇地苗都死了!
你们政府管不管?”
“就是!
他们有钱有势,你们就包庇!”
“今天不解决,我们就去县里!
去市里!”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沈青岚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目光迎向张老汉,语气诚恳而坚定:“老人家,王主任的情况我不清楚,但我沈青岚今天站在这里,就是要听大家说话,为大家办事的!
我是学法律的,讲的就是一个理字,一个法字!
请大家相信我,把情况详细说清楚,我们会按程序调查核实,该谁的责任,谁也跑不了!”
“按程序?
调查核实?
这话王主任当初也说过!”
一个中年汉子(刘强)愤懑地喊道,“调查来调查去,最后石场还不是照样开?
我们的损失谁来赔?
你们就是推脱!”
“对!
我们要见大领导!
要他们现在就给答复!”
“把王主任叫出来!
他是不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群情再次激愤,有人开始往前涌。
老李和小陈紧张地护在沈青岚身前。
沈青岚知道,此刻任何官腔和推诿都只会火上浇油。
他需要的是理解和行动的信号。
他提高了音量,压下现场的嘈杂:“乡亲们!
我理解你们的焦急和愤怒!
房子裂了,水不能喝,地种不了,这是天大的事!
我沈青岚在这里向大家保证:第一,你们反映的问题,今天全部登记在册,我亲自负责跟进!
第二,最迟明天,我会去你们村里实地查看情况!
第三,你们说的鑫茂采石场,是否有违规操作,是否有损害大家利益的行为,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但前提是,大家要给我时间和程序去调查取证!
在这里堵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的承诺清晰、具体、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尤其是“亲自负责”、“实地查看”、“查个水落石出”这几个词,让激愤的人群出现了一丝松动和犹疑。
张老汉看着沈青岚年轻却异常坚毅的脸庞,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
“你……说话算数?”
张老汉声音沙哑地问。
“言出必行!”
沈青岚斩钉截铁,“请大家登记好姓名、住址和具体受损情况,留下联系方式。
明天,我必到村里!”
或许是沈青岚的镇定和承诺起了作用,或许是疲惫和雨水的寒意让情绪暂时平复,在张老汉和几个年长者的劝说下,人群的躁动渐渐平息下来。
他们开始在小陈的引导下,带着疑虑和最后的一丝期望,进行登记。
好不容易将村民暂时劝离,大厅里只剩下满地泥泞的脚印和压抑的沉默。
老李擦着额头的汗,看着正在帮小陈整理登记表的沈青岚,欲言又止。
沈青岚首起身,看向老李,目光锐利:“李师傅,鑫茂采石场什么背景?
王主任离岗休养,跟这事有关吗?”
老李眼神闪烁,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含糊道:“沈主任……采石场是县里的纳税大户,老板……有点特殊背景。
王主任他……唉,他就是太较真了。
您刚来,有些事……急不得,也……碰不得啊。”
他避开了关键问题,但话语里的忌惮和警告意味清晰可闻。
沈青岚的心沉了下去。
王主任的“离岗”绝非简单的身体原因。
这澜沧信访办的第一天,扑面而来的不是欢迎,而是汹涌的民怨、隐晦的警告和一个前任留下的、充满疑云的巨大问号。
他走到窗边,看着那些互相搀扶着、在细雨中蹒跚离去的村民背影。
灰蒙蒙的天空下,他们的身影渺小而沉重。
沈青岚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基层的“淬火”,比他想象的来得更猛烈,也更浑浊。
“李师傅,”沈青岚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麻烦把王主任经手过的、关于鑫茂采石场和这些村民投诉的所有卷宗,都找出来给我。
现在就要。”
老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沈青岚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档案室那扇紧闭的、挂着旧锁的铁门。
沈青岚环顾着狼藉的大厅,目光落在墙角一处不起眼的、似乎刚被什么东西刮蹭过的新鲜痕迹上,又抬头看向二楼自己办公室紧闭的窗户。
一种被无形之物笼罩的感觉悄然升起。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角落躺着一枚不起眼的、似乎是某种文件夹上掉落的蓝色塑料夹子。
他拿起那枚冰冷的蓝色夹子,指腹缓缓摩挲着粗糙的边缘。
窗外的雨声,仿佛变成了某种低沉而持续的潮音,拍打着这栋陈旧的小楼,也拍打着他初燃的理想之火。
淬火之路的第一道浪涛,己然汹涌而至,而深水之下,暗礁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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