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霾像一块浸透了骨灰的破绒布,严丝合缝地覆盖着曾经名为“西安”的废墟。
第十二个年头的风,依旧带着孢子特有的铁锈味和腐败植物的甜腥,刮过“新长安”高耸的混凝土城墙时,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城垛间穿梭。
陈锋裹紧了身上打满补丁的外勤作战服,硬质纤维材料在肩部磨得他锁骨生疼。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登上东城墙的瞭望塔,金属梯子每一级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结晶——那是“灰烬孢子”在低温下析出的代谢产物,踩上去咯吱作响,像踩碎无数细小的骨头。
“陈队,坐标A7区的‘石化林’边缘,红外监测到热源移动。”
对讲机里传来年轻队员小李的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紧张。
频道里背景音嘈杂,夹杂着风啸和堡垒内部发电机的低频轰鸣,信号时断时续,这是地磁紊乱的日常症状。
陈锋摘下护目镜,镜片内侧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他眯起眼睛,透过永恒笼罩的灰蒙,望向城市边缘那片死寂的灰白地带。
曾经的秦岭余脉早己不见绿色,所有的植被都被孢子“石化”,变成了如同巨大珊瑚般的易碎结构,在风中摇曳时会发出玻璃碰撞般的清响,那是“灰霾下的残响”之一,一种比寂静更令人心悸的声音。
“数量?”
陈锋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十二年,足够让任何清脆的嗓音变得如同老旧齿轮摩擦。
他摸了摸腰间的战术手电,又按了按背后那把由消防斧改造的近战武器,斧刃上镶嵌着从报废动力装甲上拆下的合金碎片,在灰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初步判断……三只‘掠食者’,还有一群‘僵化者’在尾随。”
小李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它们好像……在往咱们的废料回收点移动。”
“掠食者”是外勤队对感染后变异兽的称呼,它们保留了动物的本能,却拥有更强的耐力和攻击性。
而“僵化者”则是感染孢子的人类,处于畸变体的早期阶段,行动迟缓但数量庞大,是最常见的威胁。
废料回收点是“新长安”赖以生存的命脉之一。
在资源极度匮乏的今天,任何一点可回收的金属、塑料甚至玻璃,都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搜集。
负责那个点的是老周带领的小队,一群在灾变中失去家人的老矿工,脾气执拗但手艺精湛。
陈锋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通知老周,立刻撤离回收点,退回第二道防线。
小李,你带一队人去A7区边缘建立阻击阵地,我带二队从侧翼包抄,把这群杂碎引开。”
“明白!”
小李的声音透着一股如释重负。
陈锋的命令总是清晰、果断,带着一种让人不自觉信服的力量,哪怕这力量之下,是十二年血与火的淬炼。
他转身走下瞭望塔,金属阶梯的震动让墙面上的灰漆簌簌掉落。
塔基处,他的副手赵刚正靠在一辆改装过的履带车上,擦拭着一把老式突击步枪。
枪身缠着防滑胶带,弹匣是几种不同型号拼凑起来的,这是“新长安”外勤队的标准配置——能用就行,别奢望精良。
“陈队,上面又来消息了。”
赵刚抬起头,脸上有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是三年前被一只“撕裂者”(一种速度极快的变异犬)留下的。
他指了指堡垒深处那栋最高的建筑——“中枢塔”,那里是寡头们的居所和指挥中心,“粮库那边又卡住了,今天的配额可能要再砍三成。”
陈锋脚步一顿,寒风吹得他眼角生疼。
“砍三成?”
他低声重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紧握的拳头让指节有些发白,“老弱病残区的人怎么办?
那些孩子……中枢说,”赵刚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优先保障战斗人员和技术人员。
这是‘生存法则’。”
“狗屁的生存法则。”
陈锋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落在地上,瞬间被灰霾中的微尘包裹,失去了痕迹。
他见过太多所谓的“生存法则”,不过是强者掠夺弱者的借口。
灾变日那天,他在特种部队基地接到的命令是“优先保护高层”,而他的妻子和当时只有八岁的儿子,却困在了市区的居民楼里,从此杳无音信。
“陈队,我知道你心里憋屈。”
赵刚拍了拍他的肩膀,“但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粮库的守卫是‘铁腕’张奎的人,咱们外勤队说话不好使。”
“铁腕”张奎,中枢寡头之一的亲信,掌管着“新长安”的物资分配,手段狠辣,是出了名的“阎王”。
陈锋曾和他发生过几次冲突,为了给受伤的队员多争取一点药品和食物。
“先处理外面的麻烦。”
陈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苦涩。
外部的威胁至少可以用刀枪对抗,而内部的腐朽,却像孢子一样,无声无息地侵蚀着这座堡垒的根基。
他跳上履带车的驾驶座,发动机发出一阵嘶哑的轰鸣,喷出一股灰黑色的尾气,很快被灰霾吞没。
车上还有另外三名队员,都是跟着他多年的老兵,脸上刻满了风霜和警惕。
“走!”
陈锋一踩油门,履带碾过城墙下坑洼不平的路面,溅起一片片灰白的粉尘。
车子驶出“新长安”的主城门——那是一道由数层集装箱和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厚重闸门,每一次开关都伴随着液压系统的呻吟。
城外的世界更加死寂,除了风声和偶尔响起的畸变体嘶吼,几乎没有任何活物的迹象。
陈锋打开车载红外显示器,屏幕上跳动着几个代表热源的红点,正缓慢地向回收点移动。
其中三个红点移动速度较快,应该是“掠食者”,后面跟着一串模糊的红点,是“僵化者”集群。
“保持队形,低速接近。”
陈锋通过车内通讯器下令,“注意‘石化林’里的埋伏,那些鬼东西有时候会躲在石头缝里。”
“石化林”是他们对那片被孢子侵蚀的区域的称呼。
曾经的树木、灌木,现在都变成了灰白色的晶体结构,形状扭曲,如同巨大的雕塑。
阳光(如果还有的话)无法穿透厚重的灰霾,这里终年昏暗,是畸变体理想的栖息地。
履带车小心翼翼地驶入“石化林”边缘,车轮压过破碎的“树干”,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空气中的孢子浓度明显升高,队员们都戴上了过滤面罩,陈锋也拉下了护目镜的密封胶条。
突然,显示器上的三个快速移动的红点猛地转向,朝着他们的方向冲来!
“来了!”
副驾驶座的队员低吼一声,端起了手中的枪。
陈锋猛打方向盘,履带车在崎岖的地面上打滑,避开了正面冲击。
几乎同时,三只体型如同小牛犊的“掠食者”从一片巨大的“石化蕨类”后面窜了出来。
它们的皮毛呈灰黑色,覆盖着不规则的硬质鳞片,前肢进化成了锋利的爪刃,口中涎水西溢,露出弯曲的獠牙。
“开火!”
陈锋大喊。
车载机枪首先咆哮起来,子弹打在“掠食者”的鳞片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却只激起一片片火花,未能造成致命伤害。
“打眼睛!
腹部!
那些是弱点!”
陈锋一边驾驶车辆拉开距离,一边指挥。
他知道,这种“掠食者”的表皮经过孢子强化,普通子弹很难穿透,必须攻击柔软部位。
一名队员探出车外,瞄准其中一只“掠食者”的眼睛,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子弹精准命中,那只怪物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原地翻滚起来。
另外两只“掠食者”被激怒了,速度更快地扑来。
其中一只猛地跃起,利爪狠狠地抓在履带车的装甲上,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
车身剧烈晃动,车内的队员被甩得东倒西歪。
陈锋猛地踩下刹车,同时猛打方向盘,利用惯性将那只扑在车身上的“掠食者”甩了出去。
另一只则被紧随其后的履带碾中了一条后腿,发出一声哀鸣。
“下车!
近战!”
陈锋大吼一声,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他拔出背后的合金战斧,冰冷的斧刃在灰光下闪着寒光。
其他队员也纷纷下车,形成一个半圆阵型,迎向剩下的两只“掠食者”。
近战是外勤队在弹药匮乏时的无奈选择,却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一只“掠食者”咆哮着扑向陈锋,利爪带起一阵恶风。
陈锋侧身躲过,同时战斧猛地挥出,砍在怪物的前腿关节处。
“咔嚓”一声,合金斧刃切开了坚韧的肌肉和骨骼,那只“掠食者”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另一只“掠食者”见状,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后退。
但赵刚己经绕到了它的侧面,手中的军刀狠狠刺入了它的腹部。
怪物吃痛,猛地转身,却被另一名队员抓住机会,一枪打爆了脑袋。
战斗结束得很快,但也异常凶险。
队员们喘着粗气,检查着武器和伤势。
幸好只是些皮外伤。
“清理战利品,快走!”
陈锋下令。
他们需要“掠食者”身上的腺体,那是制作某些抵抗孢子感染药物的关键材料。
就在队员们忙着切割腺体时,陈锋的目光被不远处一片“石化”的灌木丛吸引了。
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不是孢子结晶的那种灰白反光,而是一种……金属的光泽。
他走过去,用战斧拨开僵硬的枝条,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一缩。
那是一辆严重损毁的儿童玩具车,车身是鲜艳的红色,现在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车轮己经不见了,车身上布满了抓痕和腐蚀的痕迹。
但最让陈锋心脏骤停的,是挂在后视镜上的一个小小的挂件——一只用彩色绳子编织的千纸鹤,那是他儿子陈乐乐最喜欢的玩具,灾变日那天,孩子还把它挂在自己的书包上,说要带到学校去给同学看。
“乐乐……”陈锋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捡起那个千纸鹤,手指却在离它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他怕自己的触碰会让这最后的念想也化为灰烬。
“陈队?”
赵刚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走了过来,“怎么了?”
陈锋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只千纸鹤,眼眶瞬间红了。
十二年了,他走遍了“新长安”周边的废墟,搜寻了无数个可能的地点,却始终没有儿子的任何消息。
他以为乐乐和妻子早就……但现在,这个小小的挂件,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他尘封多年的心防。
“这是……”赵刚也看到了那个千纸鹤,他知道陈锋的过去,脸上露出震惊和同情的神色,“陈队,这是……乐乐的。”
陈锋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他灾变日那天戴着这个……”就在这时,对讲机里再次响起小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陈队!
陈队!
不好了!
‘僵化者’集群……它们数量太多了!
我们快顶不住了!
还有……还有一个大家伙!
像是……像是‘畸变体’!”
陈锋猛地回过神,眼中的痛苦瞬间被冰冷的杀意和警惕取代。
他一把抓起千纸鹤,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手掌被绳子勒得生疼,但他感觉不到。
“赵刚,带战利品和人,立刻撤回城墙!”
陈锋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我去看看小李他们!”
“陈队,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赵刚急忙说。
“少废话!”
陈锋将千纸鹤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拍了拍赵刚的肩膀,“带回新长安,这东西……是我的命。”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朝着小李报告的方向狂奔而去。
灰霾在他身后翻涌,仿佛要将他吞噬。
但此刻,陈锋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要活下去,找到乐乐,找到真相。
灰霾之下,旧世界的残响仍在回荡,而新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那只千纸鹤,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沉寂多年的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目标不再仅仅是守护“新长安”,更是要在这片灰烬遍布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点微光,哪怕这微光背后,是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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