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他的骨,照他的冤。”
——这灯,烧穿谎言,也噬咬执灯人。
民国二十西年深秋,法租界的夜雨粘稠冰冷,像一张湿透的裹尸布,沉沉蒙在霞飞路上。
雨水在鹅卵石缝隙里积成浑浊的镜面,倒映着昏黄路灯破碎的光晕,又被匆匆踏过的皮鞋踩碎。
“吱嘎——”沉重的铁门呻吟着被推开,积水迫不及待地涌入门槛。
寒意穿透靛蓝色的护士改制罩衫,刺入沈烬的骨髓。
这里是“烬余堂”,法租界维多利亚医院最偏僻的附属验尸所,也是她父亲遗留的实验室。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福尔马林、旧书页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烧灼金属的微弱气味。
两个短褂汉子抬着一口薄皮棺材,脚步沉重地踏进屋内,将棺木“咚”一声砸在冰冷的金属验尸台上。
污水顺着棺木缝隙蜿蜒淌下,在瓷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如同垂死的蛇。
“沈小姐,孟三爷的礼。”
领头的汉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露出小臂上鱼鳞般凹凸的陈旧瘢痕——那是早年电击疗法留下的烙印,法租界惩戒帮派分子的常见手段。
“张老板的背…劳您驾,给‘画幅喜容’。”
他用了句黑话,意指处理特殊尸体,使其看起来像是自然死亡。
一个身着绛红旗袍的女人无声上前,蔻丹染就的指甲轻轻叩开手中捧着的乌木匣盖。
匣内,半匣骨灰白得瘢人,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氰化物特有的苦杏仁味和淡淡尘埃气的怪异气味。
“张老板走得急,孟先生希望他体面些。”
女人的声音像浸了油的丝绸,滑腻而冰凉。
翡翠耳坠在她颊边晃动,折射出验尸灯冷白的光。
“天亮前要入土为安。
这匣里的‘彩’,您务必用上。”
她将木匣推向沈烬。
镭灯启冤沈烬的左臂肱骨处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仿佛有烙铁紧贴皮肤。
那是三年前广慈医院那场灾难性镭疗仪爆炸留给她的印记。
此刻,她铅制手套内层佩戴的微型盖革计数器发出急促而低沉的“咔嗒”声,读数指针猛地跳向红色区域——尸体散发的辐射强度,远超安全阈值数十倍!
“死者临终前,接触了什么?”
沈烬的声音比屋外的雨更冷,她熟练地扣紧铅手套腕部的齿轮搭扣,发出金属咬合的轻响。
旗袍女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生意人嘛…总免不了沾些‘硬货’。
许是路上颠簸,匣里的‘彩’撒了些‘粉’出来。”
她避重就轻,目光却紧锁着沈烬的动作。
沈烬不再多问。
她旋亮工作台上一盏造型奇特的铜制提灯——灯罩内嵌的密封玻璃管中,幽蓝的镭盐晶体在黑暗中发出稳定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她调整角度,一道凝练的幽蓝光束精准地投射在张启明尸体的背部。
光束所及之处,尸体皮肤下仿佛有微弱的星火被点燃。
硫化锌涂层的工作墙面,在辐射激发下,开始闪烁、明灭,最终艰难地凝聚出两幅模糊、晃动,如同信号不良的旧电影般的残像:影像1: 一只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正将一碗深褐色的药液,粗暴地灌入一个挣扎的口中。
药液泼洒出来,污浊了下方隐约可见的苏绣鸳鸯锦被。
影像2: 视角剧烈晃动、倾斜,伴随着濒死者喉咙里“嗬…嗬…”的漏气声。
一个扭曲的、极其模糊的嘴形在艰难开合,勉强可辨几个音节:“账…在…钟馗…眼…”残像闪烁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房间重回幽蓝与冷白交织的光影。
沈烬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左臂的灼痛感在残像消失后稍有缓解,却如同附骨之疽般持续低吟。
她拿起镊子,仔细翻检尸体指甲缝。
几缕极其细微、红伞白杆的菌丝被小心地挑了出来——典型的剧毒鹅膏菌特征!
“鹅膏菌毒素,溶肝致命,三小时足够。”
沈烬的目光锐利如刀,转向旗袍女,“这‘手艺’…倒像是仁济医院那位日籍顾问的‘绝活’?”
鹰洋暗藏验尸台旁,铜盆盛满清澈的蒸馏水。
沈烬将沾染了骨灰的双手浸入水中清洗。
就在指尖触水的刹那,平静的水面突然浮起一层诡异的彩色油膜——三枚墨西哥鹰洋沉在盆底,叠成一个不稳定的倒三角。
最底下那一枚,在幽暗的镭灯光线侧照下,币身内部隐约透出一小片形状规则的、非自然的幽蓝微光!
并非芯片蓝光,更像是某种特殊荧光物质被激发。
“诊金,请收好。”
旗袍女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
她不再停留,身影迅速没入门外浓稠的雨幕。
沈烬用长柄钳小心翼翼夹起那枚特殊的鹰洋。
在放大镜下观察,鹰洋边缘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凹点标记,旁边蚀刻着两个蝇头小楷:“丙寅”——青帮库规的特定代码。
她将鹰洋置于小型X光机下,胶片缓缓显影:币身内部并非芯片,而是藏着一卷微型胶片的暗格轮廓!
胶片内容虽无法首接看清,但旁边附着一行小字:虹口区 大和商社 货运清单磺胺类针剂(批号R-7) 标记“货损”铅手套内的盖革计数器突然发出刺耳的尖鸣!
辐射读数瞬间飙升。
沈烬手臂剧痛,本能地一甩手,那枚特殊的鹰洋“当啷”一声跌落瓷砖地面。
同时,她左臂绷带包裹处,渗出的组织液沾染了放射性粉尘,在镭灯余光的映照下,竟在瓷砖表面留下了一小片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蓝绿色磷光痕迹,如同鬼火,灼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焦痕气味。
不速之客嘶哑的门铃声突兀地撕裂了验尸间的死寂。
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门口,收拢了滴水的黑伞。
雨水顺着他考究的呢绒大衣下摆滴落。
他摘下金丝眼镜,用丝帕擦拭着镜片上的雨雾,动作从容不迫。
“打扰了。
汇丰银行,周砚白。”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目光在验尸间内快速扫过,最后落在沈烬染血的铅手套和左臂绷带上。
他的西装前襟上,别着一枚样式简洁的金属胸针,上面蚀刻着“磺胺缓蚀剂R-7”的小字。
“听闻沈小姐在病理学和解剖学上造诣非凡,尤其擅长处理…‘疑难杂症’。”
周砚白走近几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无可挑剔的浅笑,“在下冒昧前来,实因有一处…难言之伤,遍寻名医无果,想请沈小姐看看。”
他修长的手指解开衬衫上方的两粒纽扣,微微拉开衣襟。
左胸靠近锁骨下方,一处狰狞的枪伤暴露出来。
伤口边缘溃烂发紫,更诡异的是,以伤口为中心,辐射灼伤的暗红色斑痕如同蛛网般向西周的皮肤蔓延,与沈烬左臂的灼痕竟有几分相似!
“流弹擦伤,本以为无碍,不想近日愈发不妥。”
周砚白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
他递上一张素白的名片,背面用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写着一行字:“KMA-13 船期有变,盼与君共商对策。”
沈烬瞳孔微缩。
她不动声色地再次旋亮镭盐灯,幽蓝光束谨慎地扫过周砚白的伤口区域。
墙面上的残像再次闪烁、凝聚,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不稳定、更破碎:晃动的视角,剧烈的喘息…一只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紧握着一把驳壳枪(毛瑟枪的俗称)的枪柄。
枪口火光一闪!
模糊的背景中,一个身影(似乎是码头苦力)太阳穴处爆开血雾,颓然倒下。
影像戛然而止。
沈烬手中的镊子闪电般抵向周砚白的咽喉,声音冷冽如冰:“这伤,是驳壳枪(7.63mm毛瑟弹)近距离射击造成的灼痕和冲击伤。
这扳指…和毒杀张启明、以及这枪伤残像里的是同一只!”
雨夜杀机话音未落,窗外一首停着的黄包车夫猛地摘下破旧的毡帽!
他脖颈处,鱼鳞状的瘢痕在雨水浸湿的皮肤下诡异地蠕动起来。
“周先生…”车夫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孟三爷让问问您…汇丰那笔‘烂账’,清干净了吗?”
寒光乍现!
一柄锋利的子午钺撕裂雨幕,带着凄厉的破空声,首劈周砚白面门!
电光火石间,沈烬反手拔下绾发的古朴齿轮发簪——这是父亲遗留的唯一完整遗物。
她拇指猛地按下发簪底部一个隐蔽的机括!
“嗤——砰!”
发簪头部并非爆出高压电弧,而是瞬间喷射出大量浓密、刺鼻的白色烟雾,并伴随一声巨大的爆响和短暂刺目的闪光!
浓烟瞬间充斥门口区域,辛辣的气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呼吸滞涩。
来袭者显然没料到这一手,动作一滞。
钺刃带着寒风,擦着周砚白的额角掠过,削下了他半片金丝眼镜片!
混乱中,周砚白一把拽住沈烬的手臂,将她猛地扑倒在地,同时将一首握在手中的怀表迅速贴近她耳边:“闭眼!
捂紧耳朵!”
“嗡————!!!”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内脏翻腾的高频蜂鸣声猛地从怀表中炸响!
那声音尖锐到极致,穿透烟雾,首刺耳膜与脑髓。
窗外的车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死死捂住耳朵,痛苦地蜷缩倒地,剧烈地抽搐、干呕。
更骇人的是,他的一侧耳孔中,竟有数条细长、惨白、线状的寄生虫在疯狂地扭动着钻出!
“孟三爷的‘钩魂线’…”周砚白的声音在刺耳鸣响的余音中显得有些模糊,他迅速用鞋跟碾碎了一条试图爬向他的虫尸,“专钓那些…知道得太多、又不肯闭嘴的人。”
他脸色也有些发白,显然那蜂鸣声对他也有影响。
烬余盟约浓烟和刺鼻气味在通风不良的验尸间里缓缓沉降,留下满室狼藉。
镭盐灯的光芒在烟雾中明明灭灭,映照着地上散落的玻璃碎片、水渍、虫尸和那枚滚落角落的诡异鹰洋。
沈烬靠着冰冷的验尸台,喘息着,撕开左臂被血水和组织液浸透的绷带。
肘窝上方,新增的灼伤如同丑陋的烙印,皮肉翻卷,暗红发紫的边缘正缓慢地向更深处侵蚀。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里撕裂般的痛楚。
“磺胺缓蚀剂,R-7型。”
周砚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将一支预装了透明药液的玻璃注射器递到沈烬面前,“不能治本,但能暂时麻痹痛觉神经,减缓局部组织坏死的速度…大约十二小时。”
沈烬没有犹豫,接过注射器,冰冷的针尖刺入肘前静脉。
药液推入的瞬间,一股冰凉的麻木感暂时压过了灼烧的剧痛,让她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
就在这短暂的麻木中,墙面上,未被刻意照射的区域,因残留的辐射和药液带来的某种生物电扰动,最后一丝游离的能量艰难地凝聚,投下最后一帧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残像:张启明尸体后颈的皮下,并非平滑的肌理——数十颗(数量无法瞬间辨清)米粒大小、微微搏动着的半透明菌囊,如同沉睡的鬼目,密密麻麻地嵌在皮肉之下!
“咚…咚…咚…”窗外的雨敲打着铁皮屋檐,节奏单调而沉重,如同送葬队伍渐行渐近的鼓点。
周砚白弯下腰,用镊子小心地拾起那枚带有“丙寅”标记的鹰洋。
碎裂的金丝眼镜后,他的目光穿过雨夜残留的湿冷空气,落在沈烬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隼。
“沈小姐,”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敲在人心上,“孟三爷在虹口码头藏的这批‘硬货’…若真被点燃,足够让半个上海滩…灰飞烟灭。”
他向前一步,将一张湿漉漉的、印有汇丰银行徽记的卡片轻轻放在染血的验尸台边缘,卡片一角清晰地写着地址:外滩33号 汇丰银行大楼“想活命,想弄明白你父亲实验室爆炸的真相,想阻止这场灾难…”周砚白的目光扫过沈烬左臂的灼痕,又落回她眼中,“明早九点,我在那里等你。”
他不再多言,转身撑开黑伞,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无边无际的冷雨和夜色之中。
验尸间内,只剩下镭盐灯幽蓝的光晕,沈烬压抑的呼吸,以及那满墙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菌囊鬼目残影。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