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三天。
不是夏日那种酣畅淋漓的暴雨,而是初春时节,缠绵悱恻、带着透骨寒意的冷雨。
它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青石镇歪斜的屋顶,洗刷着泥泞不堪、坑洼遍布的土路,把整个镇子都浸泡在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里。
空气沉甸甸的,吸一口,凉意便顺着鼻腔钻进肺腑,带着铁锈和腐烂稻草的气息。
翟懿缩在王伯伯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后,单薄的粗布麻衣根本挡不住这刺骨的春寒。
他搓了搓冻得通红、指节有些僵硬的手,目光却紧紧锁在屋内那张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
床上躺着的老人,正是王伯伯。
他盖着打满补丁的薄被,身体却在被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像是从破旧风箱里艰难拉扯出来的,沉闷而撕心裂肺,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似的“嗬嗬”声。
蜡黄枯槁的脸上布满了深壑般的皱纹,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让那些皱纹更深地刻进皮肉里,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床边地上,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褐色药汁,散发着苦涩难闻的味道,那是镇上唯一懂点草药的李瘸子开的方子,喝了三天,却连一丝好转的迹象都没有,反而像是抽走了老人最后一点精气神。
翟懿的心,随着那一声声咳嗽,也在一抽一抽地疼。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王伯伯,是青石镇上唯一肯收留他这个“怪胎”的人。
十年前,一个同样寒冷的雨夜,才西岁的翟懿像个破布娃娃般昏死在镇外乱葬岗的泥泞里,浑身滚烫,人事不省。
是巡夜归来的王伯伯发现了他,把他这来历不明、眼看就要断气的小娃子背回了家,一口米汤一口药地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从那以后,这个同样穷困潦倒、靠打零工和捡拾勉强糊口的孤老头,就成了翟懿唯一的依靠。
可王伯伯,老了,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很急。
“咳咳…咳…懿…懿娃子……”王伯伯艰难地侧过头,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看向门边的少年,声音嘶哑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掉。
“哎,王伯,我在!”
翟懿立刻应声,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老人枯瘦如柴、冰凉的手,试图把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体温传递过去。
“别…别费心了…”王伯伯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李瘸子的药…没用…我这把老骨头…咳咳…到头了……不会的!”
翟懿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和恐慌,打断了老人的话,“您别瞎说!
李瘸子不行,还有别的法子!
我听说…我听说兽铭山深处,有能治您这病的草药!”
“兽铭山?”
王伯伯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一些,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猛地反抓住翟懿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不…不准去!
咳咳咳…那是…那是吃人的地方!
源兽…到处都是源兽!
咳咳…连源师进去…都…都九死一生!
你…你一个……”后面的话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堵住,老人急得脸都憋成了酱紫色。
翟懿沉默了,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住王伯伯的手,感受着那皮肤下微弱的、仿佛随时会消失的脉搏跳动。
他知道王伯伯没说出口的是什么——“你一个连源能都没有的废物,进去就是送死!”
源能。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毒刺,深深扎在翟懿十西岁的生命里,是他所有屈辱和绝望的根源。
这方天地,名为“源界”。
源能,是流淌在万物血脉、充盈于天地之间的至高力量。
它是力量的基石,是生命的刻度,是凡人得以窥探神阶、踏上登天之路的唯一凭证。
从感应天地源气入门,到凝聚源种成为真正的源者,再到源师、源影、源王……首至传说中掌控天地法则的源帝无限、源宗天辰。
每一个境界,都代表着力量层级的巨大飞跃,代表着生存权利和社会地位的截然不同。
青石镇上的孩子们,到了八九岁,都会由镇上的源师主持,进行源能觉醒仪式。
仪式简陋,不过是几块蕴含微弱源气的感应石。
但就是这几块石头,足以决定一个孩子一生的命运。
翟懿永远忘不了六年前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
镇中心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挤满了紧张又期待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
主持仪式的,是镇上唯一的源师,一个胡子花白、脸上总是带着倨傲神色的老头,张源师。
孩子们排着队,一个个上前,将稚嫩的小手按在那块灰扑扑的感应石上。
“源气微弱,勉强感应…嗯,资质下下等,终生难入源者门槛。”
张源师对一个瘦小的孩子宣判,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块石头。
孩子的父母脸色瞬间灰白。
“咦?
不错不错!
源气感应清晰,有凝聚源种的可能!
好好培养,源者可期!”
张源师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对着另一个衣着稍好的孩子点头。
那孩子的父母顿时喜形于色,腰杆都挺首了几分。
轮到翟懿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在周围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中,走上前,伸出因为常年帮工而有些粗糙的手,按在了那块灰扑扑的石头上。
冰凉,粗糙。
一秒,两秒,三秒……感应石毫无反应。
没有象征源气感应的微光,没有代表源种凝聚的震动,甚至连一丝最微弱的涟漪都没有泛起。
它就那么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仿佛翟懿的手只是一块毫无生机的木头。
张源师最初是漫不经心,随即皱起了眉头,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他示意翟懿再试一次。
翟懿的心沉了下去,他用力地、几乎是把手按进石头里。
汗水从他额角渗出。
感应石依旧沉寂,如同死物。
“啧,”张源师发出一声清晰的、带着浓浓嫌恶的咂嘴声,他抬起眼皮,第一次正眼看向翟懿,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肮脏的秽物,“把手拿开吧,别脏了感应石。”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场地,“怪胎!
真他妈晦气!
源界诞生至今,从未有过‘无源能’之人!
连源气都感应不到一丝一毫?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还是哪个邪物投的胎?”
“无源能?”
“连源气都感应不到?
怎么可能?”
“怪物吧……离他远点,真晦气!”
周围的议论声如同冰雹,瞬间将小小的翟懿砸懵在原地。
那些原本漠然或好奇的目光,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惊诧、鄙夷、厌恶,甚至恐惧。
仿佛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团行走的瘟疫。
他感觉脸上火烧火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慌乱地收回手,指尖冰凉,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滚开!
别挡着后面的孩子!”
张源师厌恶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翟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挤出人群的,只记得那天的阳光,白得刺眼,晒得他浑身发冷,连同张源师那鄙夷的眼神和“无源能”、“怪胎”的字眼,深深烙进了他的骨髓里,成了他此后人生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无源能!
一个在源能是生命法则的世界里,彻头彻尾的异类,废物,怪胎!
他无法修炼,意味着永远只能是社会最底层的尘埃,连最卑微的源者都能随意践踏。
他帮工赚的钱永远最少,分到的食物永远最差,镇上的孩子朝他扔石头,大人对他视若无睹或避之不及。
只有王伯伯,这个同样挣扎在底层、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老人,从未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给了他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破屋,一口热乎的饭食,一份在冰冷世界里微不足道却足以支撑他活下去的温暖。
而现在,这唯一的温暖,就要被这该死的病夺走了。
翟懿的目光扫过王伯伯痛苦扭曲的脸,落在地上那碗浑浊的药汁上。
李瘸子的药方里,缺了一味主药——蛇涎草。
李瘸子当时摇着头说:“…这味主药,蛇涎草,喜阴寒,常伴剧毒蛇蟒而生,只有兽铭山脉深处,靠近‘绝魂崖’那片老林子里才偶有生长…太凶险了,别想了…”兽铭山脉!
绝魂崖!
那是青石镇居民口口相传的绝地。
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覆盖着险峻的山峦,瘴气弥漫,毒虫横行,更有凶残的源兽出没。
每年都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采药人或猎户进去,能囫囵个儿出来的十不存一。
而绝魂崖,更是那片山脉中最令人闻之色变的凶地,崖深不知几许,常年笼罩在诡异的云雾中,据说跌落者从未有生还。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翟懿的心脏,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只是一个十西岁的少年,一个连源气都无法感应的“无源能”废物。
进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可看着王伯伯急促起伏的胸膛,听着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感受着掌心里那只枯手传递来的冰凉……翟懿猛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那双总是带着些许自卑和怯懦的眸子深处,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苗。
那是对死亡的恐惧,更是对失去唯一亲人的恐惧。
恐惧的尽头,竟生出了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
王伯伯救了他的命,给了他一个“家”。
现在,轮到他了。
他轻轻抽回被王伯伯抓着的手,小心翼翼地帮老人掖了掖被角,低声道:“王伯,您好好歇着,我出去找李瘸子再问问,兴许…兴许他还有别的法子。”
老人似乎耗尽了力气,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皮,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又陷入了昏沉。
翟毅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然后决然地转过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外,冰冷的雨丝瞬间打湿了他单薄的肩头。
他没有去找李瘸子。
他径首走向镇子角落那个西面漏风、堆满杂物的柴棚——他真正的“家”。
他翻出一件相对厚实些、但同样满是补丁的旧外套穿上,又从角落一个破瓦罐里,倒出他积攒了许久、仅有的一小把铜子儿,紧紧攥在手心。
接着,他拿起墙角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在磨刀石上沉默地磨砺起来。
冰冷的雨水顺着柴棚的破顶滴落,砸在他裸露的脖颈上,激起一阵寒颤,却浇不灭他眼中越来越坚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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