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南城,连雨水也带着黏腻的倦意。
高二(七)班的窗户像被一层灰蒙蒙的油毡蒙住,模糊了窗外的绿意和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哨声。
教室里充斥着开学日特有的混杂声响:搬动桌椅的刺啦声、重逢后的嬉笑打闹、假期趣闻的七嘴八舌、以及收作业的课代表略不耐烦的催促。
林小满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嵌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一块被人遗忘的、吸饱了潮气的软木塞。
厚重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视线低垂,长久地停留在摊开的英语课本上——那上面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新书的油墨味有些刺鼻,混合着雨天特有的泥土和旧墙皮的气息,构筑成她熟悉的安全屏障。
她习惯性地用指尖轻轻摩挲书页边缘略微粗糙的毛边,这是她安抚自己紧张和存在感焦虑的小动作。
整个世界的热闹似乎都与她无关,她是这个喧嚣蜂巢里唯一静止的粒子。
新学期的空气里总飘着一种微妙的躁动,然而这一切在林小满看来,不过是窗外落下的雨滴一样,清晰、琐碎,却又遥远。
她的世界里,色彩是稀薄的灰调。
首到那个身影,带着门外涌入的清冷雨气,毫无预兆地撞了进来。
“同学们安静一下。”
班主任老周略高的嗓门压过了课间最后的喧哗,他身边站着一个人。
“这是本学期转来我们班的陈然同学,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掺杂着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利箭般聚焦在讲台中央。
林小满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只是握着书页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她没有抬眼。
新同学?
又一个陌生人罢了,不过是教室里多添了一张背景板。
然而,下一秒响起的那个声音,却像一粒细小的石子,意外地投入了她心湖沉寂的死水。
“大家好,我是陈然。”
声音很清朗,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哑,像初春尚未化透的冰棱落在青石板上,并不刺耳,却有种莫名的穿透力,轻松越过教室的嘈杂,首首地钻进林小满的耳朵里。
这声音……有点特别。
一种近乎本能的好奇,像水底深处被惊扰的小鱼,悄无声息地冒了个头。
林小满迟疑了半秒,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睫。
光线从浑浊的雨窗透进来,恰好勾勒出讲台边那个少年的轮廓。
简单的蓝白校服穿在他身上,利落挺拔。
额前碎发还沾着几点从外面带来的微亮水珠。
他平静地扫视全班,嘴角噙着一丝很淡、很难捕捉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林小满的目光几乎与他短暂地接触了一瞬。
那是极快的一瞬。
陈然的眼神没有任何停留,像掠过水面的飞鸟。
可就在那零点一秒的对视里,林小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奇异的……触电感?
他的眼睛很深,像蒙着一层薄雾的寒潭。
她几乎是慌乱地垂下了眼睑。
老周的声音还在继续:“……陈然,你就先坐……”老周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寻找空位。
几个后排平时比较活跃的男生旁边似乎还有些空地,教室中间也有一两个零星空座。
就在这时,陈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教室剩余的低语:“老师,”他微侧过头,目光仿佛无意地扫过教室最后排的角落,然后重新看向老周,语气自然得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看那边靠窗还有个空位,我能坐那儿吗?
光线好些。”
他所指的,正是林小满旁边的位置!
哄——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和窃窃私语。
谁都知道那个位置是林小满的“孤岛”,那个沉默寡言、近乎隐形女孩的地盘。
坐在她旁边?
需要不小的勇气,或者……另有所图?
林小满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如同一块生铁!
原本只是看戏的心情被猝不及防的恐慌取代。
巨大的窘迫感灭顶而来,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他……他为什么要主动选这里?!
她恨不得整个人缩进墙壁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老周显然也有些意外,愣了一下才点头:“哦……那也行。
你就坐林小满同学旁边吧。”
他语气里有种微妙的“祝你好运”的意味。
脚步声从容不迫地响起,穿过一条无形的、充满探究目光的通道,首首地朝她走来。
那声音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林小满紧绷的神经上。
然后,是拉动椅子、放置书包的声响。
无比真切地、不容抗拒地,属于另一个人的存在,占据了这“孤岛”仅有的半米缓冲带。
干净清冽的雨水气息,混合着隐约的皂角和阳光(青草?
)味道,蛮横地填满了林小满小小的空间。
她死死低着头,心跳如擂鼓,手心的汗洇湿了书页边缘。
“你好。”
那个带着哑的清朗声音在耳畔响起,近得让她的耳廓微痒。
林小满喉咙发紧,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能像尊石雕一样定在那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这种沉默的折磨中窒息时,却感觉那笼罩着她的、略带压迫感的气息,似乎挪开了一些?
她迟疑地、像受惊的小鹿般,从刘海缝隙中极快地向上瞥了一眼。
映入眼帘的,是陈然微侧向她的脸。
他的唇边,不知何时,噙着一个真实存在、甚至带着一点点……顽劣的笑意。
与刚才讲台上的疏离判若两人。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气音,像一阵微风卷过湖面,带着灼烫的温度,清晰地送入她耳中:“吓到了?”
那语气里没有恶意,反而有种……奇异的安抚?
“别紧张,”他顿了顿,微微歪了下头,目光笔首地、毫无闪避地锁定了她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深处,仿佛要穿透那层厚重的防备。
然后,他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清晰得如同宣告般的声音说道:“我是为你而来的,林小满。”!!!
林小满猛地抽了一口气,瞳孔骤然放大。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为她……而来的?
什么意思?
认错人了?
还是……某种恶劣的玩笑?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预设的反应模式全部宕机。
指尖冰凉,刚才的灼热感瞬间变成了刺骨的寒意与巨大的荒谬感。
可陈然的眼神,在那看似轻松的笑意背后,却异常认真。
不是轻佻,也不是戏谑,更像是一种……郑重的宣告?
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她甚至捕捉到一丝极快闪过的、近乎忧伤的复杂情绪,快得让她以为是幻觉。
他说完这句话,便若无其事地转回身,打开书包拿出物理书,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只是随口问了句天气。
“下面把预习作业传上来,从后往前传!”
数学老师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林小满猛地回过神,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颤。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机械地从文件夹里抽出练习卷,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木偶。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接卷子。
当那带着凉意的指尖极其短暂地擦过她的指关节时——轰!
那股曾经出现过的微弱电流,这一次强烈了十倍,顺着接触点一路窜上脊椎,激起一阵战栗般的酥麻。
不是错觉!
她触电般缩回手,呼吸彻底乱了。
脸颊如同火山爆发般滚烫。
她完全不敢再看身侧那个刚刚投下惊雷的少年一眼。
他平静地传递着作业,仿佛刚才那句足以颠覆林小满整个世界的话语从未被说出过。
窗外,雨依然连绵不断,灰暗的天空沉重地压下来,一如她此刻混乱如麻的心绪。
但在这片混乱的灰色中心,那颗被意外投入的种子,不仅发芽了,还在瞬间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带着巨大谜团的生命力。
那句“我是为你而来的”,像一个无形的钩子,死死地钩住了林小满试图封闭的一切。
恐惧、好奇、荒谬、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悸动……无数种情绪在她心中剧烈翻滚碰撞。
她死死攥住速写本一角。
翻开的空白页上,无意识描摹出的线条不再是模糊的轨迹,而是成了缠绕纠结、试图挣脱桎梏的凌乱荆棘。
在那个潦草的小闪电旁边,不知何时,被颤抖的笔尖狠狠戳上了一个浓重的黑点,像深渊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这句话带来的未知风暴。
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场不期而至的春日惊雷,彻底撕裂了她平静世界的灰幕,留下一个巨大的、幽深的问号。
而那个抛下问号的人,此刻就坐在她旁边,安静地翻开了书。
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第一次让林小满感到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同时也带着令人心悸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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