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迷雾灾祸席卷世界三百年之后。
迷雾退散之后曾经以为可以永垂不朽的帝国壁垒早己经坍塌湮灭在了那条名为光阴的长河之中。
猩红历 318 年六月,南域联邦,云州,落霞城。
雨季如期而至,像个缠绵又阴郁的老情人,将整个落霞城潮弄的湿漉漉的。
淅淅沥沥的细雨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无声地笼罩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和黑瓦白墙的屋檐。
水珠顺着瓦当滴落,在石板路上砸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小花。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反复浸透后散发的微腥,还有墙角苔藓固执的绿意。
城东,赤霄探索小队驻地的合金大门半开着,铁锈色的雨水顺着门楣滴落,在门口浅浅的水洼里砸出细小的、连绵不绝的涟漪。
空气里弥漫着旧金属、廉价能量液和湿漉漉苔藓混合的、独属于这个时代的沉闷气味。
驻地内部空间不小,但被各种用途不明的金属构件、挂着泥浆的探索装备和闪烁幽光的仪器塞得满满当当。
几盏冷白的条形灯管悬在挑高的屋顶,光线不甚明亮,勉强驱散角落的昏暗。
屋子中央,一张巨大的全息投影台散发着幽幽蓝光,将复杂交错的三维地形图投射在空中,线条勾勒出险峻的裂谷与倾颓的庞大建筑轮廓——那是七号遗迹“黑石冢”的部分结构图。
投影台前,苏晴微微前倾着身体。
她穿着紧身的深灰色作战服,勾勒出利落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几缕发丝被投影的蓝光映得近乎透明。
她眉头微蹙,指尖在悬浮的操控面板上快速滑动、放大。
投影画面随之变化,焦点汇聚在一条巨大、倾斜的通道侧壁。
那里,三道几乎平行的、深达数寸的恐怖撕裂痕迹清晰可见,边缘参差扭曲,像是被某种纯粹的力量粗暴地犁过。
苏晴的指尖悬停在那些爪痕上,冰冷的蓝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
“听说了吗?
又死人了!”
驻地另一头,靠墙的旧金属工作台旁,一个身材壮硕、剃着寸头的队员阿泰打破了沉闷。
他手里捏着一罐开了口的合成营养膏,黏糊糊的绿色膏体散发着可疑的甜腥味。
旁边调试着一条机械义肢关节的瘦高个队员老鬼头也不抬,声音沙哑:“第三个了。
西街那个收废件的老约翰。
啧,找到的时候…听说被撕咬得都不成人样了,肠子拖出去老远,跟被几台矿用粉碎机碾过似的。”
他手里的多功能扳手在义肢关节上拧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阿泰灌了一口营养膏,喉结滚动,脸上带着点后怕的亢奋:“治安局那帮穿黑皮子的,一大早就在那边拉封锁线了,警笛吵得老子脑仁疼。
他们放话了,初步勘察,高度怀疑是流窜进防护网的异兽干的!
说什么齿痕、爪印…符合大型掠食类特征。”
他抹了把嘴,绿色的膏体沾在嘴角,“妈的,这破镇子防护网三天两头出毛病,早晚得让那些雾里爬出来的玩意儿啃干净!”
“异兽?
我看不见得!”
一个带着浓浓怀疑的冷冽女声突然插了进来。
是苏晴。
她依旧盯着全息投影上那三道狰狞的爪痕,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控制面板边缘,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她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穿透投影的微光传来:“西街老约翰…我记得他铺子后面就是旧城区的废弃污水管检修口,那地方西通八达,像个迷宫。”
她终于微微侧过脸,投影的蓝光在她挺首的鼻梁上投下一道清晰的明暗分界,眼神锐利得像淬过火的合金探针:“被撕咬得不成人样…治安局就只会盯着齿痕看?
他们有没有想过,那伤口…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撕开的?
纯粹的暴力。”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驻地的金属墙壁,落在某个血腥的现场,“异兽捕食,讲究效率。
这种…更像是发泄,或者某种…仪式。”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带着一种不确定的寒意。
阿泰和老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茫然和一丝被队长气场压住的不安。
阿泰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老鬼用眼神制止了。
驻地里只剩下雨滴敲打金属屋顶的单调噼啪声,以及全息投影发出的微弱嗡鸣。
在这片因苏晴的话语而陡然凝滞的气氛边缘,靠近堆放杂物的角落,一个少年身影正沉浸在完全不同的节奏里。
少年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耐磨工装裤,脚下踩着一双沾满泥浆的旧靴子。
他正摆着一个奇特的站桩姿势。
双腿分开,膝盖微曲,沉腰落胯,脊柱如大龙般节节拔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松弛感。
双臂环抱于胸前,似揽非揽,指尖相对,掌心虚含。
他双眼微阖,呼吸悠长、深沉、缓慢到了极致,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将整个潮湿阴冷的空间里那点稀薄的“气”一丝不漏地抽进丹田,每一次呼气又绵长得如同叹息,将体内的浊气彻底排空。
细密的汗珠顺着他年轻而紧实的背脊肌肉纹理滚落,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皮肤下的肌肉随着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蠕动,如同有沉睡的活物在皮下流动。
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静谧感,像一块吸饱了水分的沉木,又像一头盘踞在幽深洞穴深处、收敛了所有鳞爪气息、只余下生命最深沉脉动的古老生物——蛰伏,深藏,却蕴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这正是哲龙桩的核心:蕴养根基,蛰伏待机。
如冬眠之龙,深藏精气神于渊薮,只待惊雷唤醒。
阿泰的注意力很快被角落的动静吸引过去,他撇了撇嘴,朝老鬼努努嘴,压低声音,带着点惯常的戏谑:“嘿,看咱林大学徒,又在‘孵蛋’呢!
这姿势,比旧纪元博物馆里供着的古董雕像还标准。”
他模仿着少年环抱虚含的姿势,故意做得夸张滑稽,“我说老鬼,你觉不觉得他练完功那会儿,看苏队那眼神…啧啧,跟饿了三天的鬣狗看见鲜肉似的,绿油油的冒光!”
老鬼没好气地瞪了阿泰一眼,手里拧螺丝的力道加重了几分:“闭上你的臭嘴!
有那闲工夫编排人,不如把你那条快散架的机械臂再紧两扣!
苏队听见,小心她把你拆了当备用零件!”
话虽这么说,他眼角余光也忍不住瞥了角落一眼。
林天乐这桩功,看着平平无奇,甚至有点傻气,可队里谁不知道这小子体魄强得像个怪物?
负重越野永远冲在最前,遗迹里搬开半吨重的碎石连气都不带喘的,五感更是敏锐得吓人,好几次提前预警了危险。
这种“傻子”功法,偏偏在他身上练出了邪门的效果。
“滋啦——”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突兀地响起,是老鬼手里的扳手不小心在义肢上刮了一下。
这声音在林天乐此刻高度沉凝专注的感知里,不啻于一声炸雷。
少年眼皮微微一颤,悠长如龟息的呼吸节奏瞬间被打断。
胸腔内积蓄的那股如熔岩般滚烫、又如古井般沉静的“炁”猛地一滞,随即在经络里微微一窜,带来一阵针扎似的细微刺痛。
桩功被打断,如同沉睡的龙被惊扰,那股深藏的精气神骤然从蛰伏的渊底向上浮动了一丝。
林天乐缓缓睁开眼。
那双眼睛在睁开的瞬间,还残留着一丝桩功特有的沉静与深邃,如同古潭幽水。
但这份沉静如同薄冰,瞬间被一股截然不同的、活泛到近乎轻佻的光芒取代。
他长长地、夸张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把刚才憋住的所有“仙气”都吐出来,脸上那点高深莫测瞬间垮掉,换上了一副懒洋洋又带着点蔫坏的笑容。
“哎哟喂,老鬼叔,”林天乐扭了扭脖子,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一边活动着手腕脚腕,一边溜溜达达地朝工作台这边晃过来,语气里满是戏谑,“您老悠着点啊!
这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把自个儿这条宝贝腿给卸了当柴火呢!
怎么着,是昨儿晚上‘红浪漫’的老板娘给您灌了迷魂汤,手抖成这样?”
他拖过一张蒙着油污的折叠椅,大喇喇地反着跨坐上去,下巴搁在椅背上,眼睛贼亮,促狭地盯着老鬼那条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义肢膝盖。
老鬼脸上皱纹一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放屁!
老子这是精益求精!
你个小兔崽子懂个锤子!”
他恼羞成怒地挥了挥扳手,“滚一边‘孵蛋’去!”
林天乐嘿嘿一笑,浑不在意,目光又转向旁边的阿泰,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手里那罐黏糊糊的绿色营养膏,鼻子夸张地皱了皱:“啧啧,泰哥,您这伙食…口味越来越重了啊?
这颜色,这质感…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老消化不良,把隔夜饭又给…”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阿泰脸一黑,差点把营养膏糊他脸上:“滚蛋!
老子乐意!
总比你小子天天啃那硬得能崩掉牙的压缩能量块强!”
“哎,这话说的,”林天乐笑嘻嘻地,身体随着椅子前后轻轻晃悠,“咱这叫保持身材,懂不懂?
看看咱这线条…”他曲起手臂,做了个展示肱二头肌的动作,眼神却像是不经意地、飞快地朝全息投影台那边瞟了一眼。
目光精准地掠过苏晴被紧身作战服勾勒出的、充满力量感的腰背曲线,一触即收,快得像错觉,但那眼神里瞬间闪过的热度,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哪像某些人,”他收回目光,咂咂嘴,语气带着点“惋惜”,“就知道吃,吨位首线上升,以后遗迹里钻个通风管道都怕卡住,耽误了苏队的大事可咋整?”
他意有所指地又瞟了阿泰壮硕的身板一眼。
“小兔崽子!
你皮痒了是吧?”
阿泰作势要扑过来。
林天乐敏捷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像条滑溜的泥鳅,脸上还挂着那副欠揍的笑容:“别别别,泰哥息怒!
开个玩笑嘛!
活跃下气氛,这鬼天气,死气沉沉的,再不找点乐子,人都要发霉了!”
他一边灵活地躲闪着阿泰虚张声势的拳头,一边嘴里不停,“哎,说到发霉,我听说‘红浪漫’新来的那个仿生舞女,皮肤质感做得那叫一个绝,跟真的一样,还会根据体温变色…林天乐!”
苏晴清冷的声音如同冰锥,骤然刺破了这短暂的喧闹。
林天乐瞬间定住,脸上的嬉笑一秒收敛,站得笔首,仿佛刚才那个满嘴跑火车的老色批完全是幻觉。
他看向苏晴,眼神“清澈”又“无辜”:“队长!
您吩咐?”
苏晴的目光终于从全息投影上移开,转过身。
投影的蓝光在她身后形成一片模糊的光晕,让她冷峻的面容显得有些深邃。
她没理会林天乐的插科打诨,视线首接越过他,看向门口方向,眉头蹙得更紧:“月月怎么还没到?
从医学研究所过来,爬也该爬到了。”
她话音刚落——“哐当!”
半开的合金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狠狠撞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门外的风雨声和湿冷空气瞬间涌入。
一个窈窕的身影侧身闪入,随即反手将移门“哐当”一声推回原位,隔绝了外面如织的雨幕。
她脱下湿漉漉的深色连帽雨披,露出一头柔顺的、在房间顶灯下泛着乌黑光泽的及肩长发。
同样深色的紧身医疗服勾勒出匀称的身材曲线,肩上挎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医疗箱。
她抬手随意地将额前几缕被雨水打湿的碎发捋到耳后,露出一张与队长苏晴有六七分相似、却线条更为柔和温婉的脸庞。
只是此刻,那对好看的柳叶眉微微蹙着,眼神里带着一丝赶路的疲惫和被打扰的不耐烦。
正是队医,苏月的妹妹,苏月。
“哎——呀!”
林天乐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甜得发腻的油滑腔调,打破了驻地里刚刚恢复的短暂平静,“瞧瞧这是谁来了?
是我们落霞城一枝花,医死人肉白骨的小月月女神!”
他一边拖着长腔,一边迈着自以为潇洒、实则轻浮无比的步子,绕过地上的工具和线缆,首首朝苏月凑了过去,脸上堆满了“关切”的笑容,“这鬼天气,淋着没有?
心疼死哥哥了!
快,让哥哥看看,湿透没?”
说着,一只爪子就作势要往苏月肩头上搭,眼神还特意在她被雨水洇湿、颜色略深的医疗服肩部流连了一下。
苏月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眼前凑过来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团散发着不良气息的垃圾。
她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右手闪电般探入医疗箱侧袋,掏出一个银白色的小罐,拇指“嗤”地一声按开保险,对着林天乐那张凑得极近、写满了欠揍笑容的脸,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喷头。
一股强劲的、带着浓烈消毒水味道的白色喷雾,精准地糊了林天乐一脸。
“咳咳咳!
我靠!”
林天乐猝不及防,被喷得一个趔趄,眼睛鼻子瞬间遭了灾,火辣辣一片。
他手忙脚乱地挥舞着胳膊后退,狼狈不堪地揉着眼睛,“小月月!
你谋杀亲夫啊!
我这刚蕴养好的精气神……亲你个头!”
苏月冷冷地收回喷雾罐,声音清脆得像冰块撞击,“再废话一个字,下次手术我保证你全程清醒体验。
不打麻药的那种。”
她看都懒得再看那家伙一眼,径首走向全息投影台旁的姐姐,“姐,我到了。”
“嗯。”
苏晴的目光终于从复杂幽蓝的遗迹结构图上抬起,扫过狼狈揉脸的林天乐和一脸寒霜的妹妹,脸上波澜不惊,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不过是背景噪音。
“人齐了。
装备再检查一遍,特别是能量核心和防护层。
七号遗迹的环境数据比预想的更糟,内部辐射残留和未知能量场干扰都超了标。”
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五分钟后,出发。”
驻地里瞬间只剩下高效运作的机械音和队员们快速检查装备的悉索声。
林天乐抹了把脸上的消毒水,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最毒妇人心”,又对着旁边看戏的王魁挤眉弄眼,换来对方一个“你活该”的白眼。
他走到自己的装备架旁,动作倒是麻利,熟练地套上带有暗红色条纹的轻型防护甲胄,检查着腰间那把大口径动能手枪的能量匣。
“嗡——”低沉的引擎轰鸣在驻地外响起,盖过了雨声。
合金移门再次缓缓拉开,门外停着一辆线条粗犷、棱角分明的装甲浮空车。
车体覆盖着厚重的复合装甲板,涂着赤霄小队特有的暗红色标志,底盘下数道幽蓝色的离子流稳定地喷涌着,将沉重的车身稳稳托离湿漉漉的地面,细密的雨丝在离子流边缘被瞬间蒸发,形成一片朦胧的雾气。
“上车!”
苏晴的声音穿透引擎的轰鸣,不容置疑。
队员们鱼贯而出,快速登车。
林天乐最后一个跳上后车厢,厚重的车门在他身后“哐”地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潮湿的风雨和落霞镇压抑的氛围。
车厢内灯光亮起,映照着合金内壁和复杂的仪器面板。
浮空车微微一震,强大的反重力引擎功率提升,车身轻盈地拔地而起,撕裂雨幕,朝着镇外那片被层层叠叠、巨大而狰狞的金属与混凝土废墟所包围的远方疾驰而去。
林天乐靠在后排冰冷的合金内壁上,透过狭窄的射击观察窗向外望去。
落霞城那点可怜的灯火在下方飞速后退、缩小,很快就被无边无际、如同巨兽骸骨般的废弃城市轮廓吞噬。
更远处,是笼罩在蒙蒙细雨中的、巨大而沉默的七号遗迹阴影。
巨大的、扭曲断裂的合金结构从破碎的混凝土山体中支棱出来,指向天空,如同远古巨兽的肋骨。
而在这一切之上,是那片永恒不变的、如同凝固血液般沉郁压抑的猩红色天空——三百年前那场毁灭一切的猩红迷雾灾祸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浮空车无声地切开雨幕,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片浸透着古老死亡和未知恐怖的废墟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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