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陆大毛,后来叫陆鸣,最后,人们都叫我陆先生。
故事得从那个叫马家坳的地方讲起。
它像一粒被群山随意遗弃的种子,深深嵌在褶皱般的大山深处。
一条瘦巴巴的黄土路,是它唯一伸向山外的触角,时常被雨季的泥泞和冬日的积雪吞没。
这里的日子,如同村口那盘被磨得溜光的石碾,缓慢、沉重,一圈圈重复着亘古不变的轨迹。
我的父母,陆根生和马秀英,是这轨迹上最寻常不过的两粒石子。
他们的结合,也遵循着山坳里最朴素的法则——同村德高望重的七叔公牵了线。
见了几面,问了八字,觉得“合得来”、“能过日子”,亲事便定了。
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誓山盟,只有对“搭伙过日子、传宗接代”最朴实的期望。
婚后第二年,这期望便落了地,结出了我这个果实——陆大毛。
1968年的夏天,农历六月十五。
马家坳闷热得像一口巨大的蒸笼,蝉鸣撕扯着凝滞的空气,连山风都吝啬得不肯光顾。
就在这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伴随着一声异常嘹亮、几乎刺破屋顶茅草的婴儿啼哭,我降生了。
这哭声,像一把锋利的凿子,凿开了陆家沉闷的空气,凿开了陆根生脸上沟壑般的愁容。
是个带把儿的!
陆根生,这个沉默寡言、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的汉子,在听到接生婆王婶那声带着喜气的“是个小子!”
时,腰板瞬间挺首了。
那双常年握着锄把、布满老茧的手,第一次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襁褓。
他低头看着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生命,看着那紧闭的眼睛和一张一合的小嘴,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底的堤坝。
那是希望,是血脉延续的狂喜,是肩上陡然增加的重量,也是对未来模糊却炽热的憧憬。
巨大的喜悦需要一个出口。
陆根生平日里滴酒不沾,此刻却觉得唯有最烈的烧刀子,才配得上这份从天而降的恩赐。
他翻出珍藏许久、准备过年才舍得抿一口的地瓜烧,那是用粗陶罐装的,辛辣呛人。
他招呼着闻讯赶来道喜的邻里,就在自家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屋里,在弥漫着血腥味和新生命气息的空气中,粗糙的土碗碰在了一起。
“根生哥,好福气啊!”
“大毛,这名字响亮!
以后准是个壮劳力!”
邻居李保证说道。
陆根生憨厚的挠头傻笑着喝着酒。
粗糙的赞美像劣质的酒精,迅速点燃了陆根生的血液。
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旱烟熏黄的牙齿,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一碗,两碗……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烧灼着肠胃,也烧热了头脑。
平日里谨小慎微的他,此刻只觉得脚下生风,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
世界在他眼中旋转、放大,充满了不真实的、金灿灿的光芒。
儿子的啼哭,邻居的喧闹,都成了最美妙的乐章。
“我……我得去……去后山崖!”
他舌头有些打结,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采……采点草药!
给我儿……给我儿他娘补补!”
他语无伦次,却不忘拿上他从不离手的铜烟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和冲动。
李保证想拦,却被他一把推开。
那瘦削的身影,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和初为人父的狂喜,脚步虚浮却又异常坚定地,冲出了家门,融入了午后刺眼的阳光里,首奔村后那座名为“鹰愁涧”的陡峭悬崖——那是村里人采药、打柴常去的地方。
屋内的喧闹还在继续,没人太在意他的离去,只当是酒劲上头出去透透气。
母亲马秀英疲惫地躺在土炕上,听着儿子的呼吸,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虚弱的满足。
接生婆王婶还在收拾着染血的布片。
时间在闷热中一点点流逝。
太阳开始西斜,给土墙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突然,一声变了调的、撕心裂肺的呼喊从山后传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陆家小屋残存的喜庆,根生——根生他掉下山崖啦——!
李保证在后山焦急的大喊着。
屋里的空气凝固了。
所有的笑容僵在脸上。
喧闹声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我不知世事地发出细弱的哼唧。
马秀英猛地从炕上撑起半个身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比身下的粗布床单还要惨白。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瞳孔在急剧地收缩,里面映着窗外迅速暗淡下来的天光,还有无边无际的恐惧。
她伸出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仿佛想抓住那个刚刚还沉浸在狂喜中、此刻却己坠入深渊的男人的衣角。
接生婆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水泼了一地。
报信的邻居,听到李保证的呼喊,一个半大的小子,扶着门框,脸色煞白,裤腿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村长胡大山听闻,立马召集了村里全部的老少爷们十几个人上山寻找。
就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在我发出第一声宣告存在的啼哭之后,我的父亲,陆根生,那个刚刚被巨大的喜悦点燃的男人,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和对未来模糊的憧憬,失足跌下了鹰愁涧的悬崖。
生与死,喜与悲,希望与绝望,就在这闷热夏日的一天里,在这闭塞的山坳中,在我陆大毛生命的最初刻度上,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轰然碰撞。
搜寻的人打着火把找了一夜,只在那嶙峋的崖壁下,找到了他一只沾满泥泞、被岩石刮破的旧布鞋。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只有鹰愁涧下呜咽的风声,像一曲不成调的哀歌,昼夜不息。
于是,我陆大毛的名字,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与“克父”、“命硬”、“扫把星”这样沉重的字眼紧紧缠绕。
而我漫长的人生,也从这声啼哭与悬崖的断裂声中,拉开了它跌宕起伏、充满宿命意味的序幕。
那个最终被尊称为“陆先生”的未来,此刻还深藏在襁褓的啼哭和山坳的阴影里,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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