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0年夏,暹罗王国,北揽府,林记米行后院)**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带着咸腥海风与稻米发酵的混合气息,死死糊在人的口鼻上。
蝉鸣撕心裂肺,在炽烈的阳光里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烦躁的网。
林远,或者说现在的林昭业,猛地从一张硬邦邦的竹席上坐起,额角冷汗涔涔,胸口剧烈起伏,像刚挣脱了一场溺毙的噩梦。
眩晕感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太阳穴上。
他大口喘着气,贪婪地呼吸着这湿热而陌生的空气。
入眼是低矮的木质屋顶,椽子裸露,能看到粗糙的竹篾编织的顶棚。
墙壁是木板拼接的,缝隙间漏进几缕刺眼的光线,灰尘在其中无声舞蹈。
身下是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草席,硌得骨头生疼。
屋子里闷热无比,汗水迅速浸透了他身上那件粗糙的、对襟盘扣的麻布短褂。
“这是……哪儿?”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记忆碎片如同被风暴搅乱的海水,疯狂地拍打着他意识的堤岸。
前一秒,他还在实验室通宵调试那个该死的量子纠缠模拟器,屏幕刺眼的白光,电流过载的焦糊味……下一秒,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坠落感。
紧接着,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片段,如同强行灌入的冰冷数据流:林昭业,十七岁,暹罗王国北揽府林记米行的少东家。
父亲林文忠,一个在异国他乡挣扎求存的普通华侨商人。
母亲早逝。
家族经营着这间不大不小的米行,兼做些土产杂货,在当地华人圈子里小有名气,但也仅此而己。
日子过得紧巴巴,更要时刻提防本地官吏的盘剥、地头蛇的敲诈,以及洋人商行的挤压。
“昭业少爷!
您可算醒了!
吓死小的了!”
一个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急切声音在门口响起。
林远(林昭业)猛地扭头,只见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少年端着个粗陶碗,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少年穿着打了补丁的短褂,脑后拖着一条枯黄的小辫子,脸上写满了担忧。
这是阿虎,林家的帮工兼他的小跟班。
“阿虎……” 林远下意识地叫出这个名字,属于“林昭业”的记忆瞬间清晰起来。
“是啊少爷,是我!”
阿虎把碗放在旁边一张吱呀作响的小木桌上,里面是半碗浑浊的凉水,“您昨天在码头监工收新米,日头太毒,一头栽倒就晕过去了!
老爷急得不行,刚被曼谷总行那边来的人叫去谈事,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守着您!”
码头?
收米?
晕倒?
林远(林昭业)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混乱的记忆开始融合。
没错,“昨天”他顶着烈日,看着苦力们将一袋袋沉重的稻米从舢板搬上简陋的栈桥,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臭和稻谷的腥气。
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再然后,就是“他”来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明显年轻了许多、却带着薄茧的手,不再是那双敲击键盘、握着精密仪器的手。
他成了林昭业,一个十九世纪末,挣扎在南洋暹罗土地上的华侨少年。
“我……没事了。”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依旧有些干涩。
他接过阿虎递来的水碗,冰凉的粗陶触感和带着土腥味的凉水滑过喉咙,稍微驱散了些燥热和混乱。
属于现代工科生林远的思维开始高速运转,审视着这个陌生的身体和处境:穿越,清末民初(1890年),南洋暹罗,华侨,小商人家庭……开局不算地狱,但也绝不轻松。
这个时代,是列强瓜分世界的狂潮,是古老东方帝国崩塌的前夜,也是无数海外华人筚路蓝缕、血泪交织的奋斗史。
他撑着还有些发软的腿,走到窗边。
窗户是木格糊纸的,推开半扇,更猛烈的热浪和喧嚣扑面而来。
狭窄的街道铺着凹凸不平的碎石和泥土,污水在路边沟渠里缓慢流淌,散发出阵阵酸腐气。
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木结构骑楼,底层是各式各样的店铺:挂着褪色布幡的杂货铺、散发着浓郁香料和咸鱼气味的食肆、叮当作响的铁匠铺、烟雾缭绕的鸦片馆……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间:头戴斗笠、皮肤黝黑的暹罗本地人;穿着短褂、脑后拖着辫子的华人;包着头巾、肤色更深的印度人;还有趾高气扬、穿着笔挺白色西装的洋人,他们身边往往跟着点头哈腰的本地通译或买办。
远处隐约可见湄南河支流浑浊的水面,停泊着大大小小的帆船和冒着黑烟的蒸汽小火轮。
这就是1890年的暹罗北揽府。
繁华与落后并存,活力与腐朽共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
“少爷,您饿了吧?
我去给您拿点吃的?”
阿虎小心翼翼地问。
林远(林昭业)点点头,肚子确实在咕咕叫。
阿虎刚出去,院子里就传来一阵喧哗和粗暴的拍门声。
“开门!
林老头!
快开门!
这个月的‘平安钱’该交了!”
一个流里流气、口音混杂着暹罗语和潮汕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远眉头一皱,走到门缝边向外看去。
只见三个敞胸露怀的汉子堵在米行后门,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眼角带疤的光头,正不耐烦地用脚踹着门板。
后面两个喽啰也是满脸凶相,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别着家伙。
林昭业的记忆立刻认出了他们——本地地头蛇“鳄鱼强”的手下,专门负责向这条街的商户收取“保护费”。
“强哥他们的人又来了……”阿虎端着个粗瓷盘子进来,里面是几块蒸红薯和一碟黑乎乎的咸鱼干,脸上带着恐惧,“老爷不在,这可怎么办?
上次老爷跟他们理论了几句,差点被打……”林远(林昭业)看着那碟散发着浓烈腥咸气味的咸鱼干,又看看门外嚣张的地痞,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强烈的危机感猛地窜上心头。
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里,充满了对这种欺压的无力感和愤怒。
这就是“小有资产”的华侨在异国他乡的真实处境!
没有武力,没有靠山,辛苦积累的财富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
“平安钱”?
分明是敲骨吸髓的“买命钱”!
他拿起一块蒸红薯,咬了一口,干涩粗糙的口感在嘴里蔓延。
那咸鱼的腥气更是首冲脑门。
他强忍着不适,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扇被拍得砰砰作响的木门。
“告诉他们,老爷去曼谷办事了,钱,等他回来再说。”
林远(林昭业)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寒意。
这不是那个遇事容易慌乱的原主林昭业能有的语气。
阿虎愣了一下,看着自家少爷那双突然变得深邃锐利的眼睛,下意识地点点头,小跑着去门口传话了。
门外立刻传来更响亮的咒骂和威胁。
林远(林昭业)没理会外面的叫嚣,他走到屋角一个盛水的大陶缸前,看着水中摇晃的倒影。
一张年轻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脸,眉宇间有着长期劳作的痕迹,眼神里是尚未褪尽的惊悸,但深处,却有一簇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水中倒影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与年龄和处境极不相符的、冰冷的弧度。
“实业?
团练?
泰国(暹罗)政权?”
他低声自语,脑海里回响着穿越前那个宏伟却近乎荒诞的计划蓝图。
咸鱼饭的腥味还萦绕在鼻尖,门外地痞的威胁犹在耳畔。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逸出。
这开局,可真够“南洋风味”的。
第一步,得先让自己和这个小小的林家,在这片弱肉强食、危机西伏的丛林里,真正“平安”地活下去。
光靠忍气吞声和几块红薯咸鱼,可填不饱“鳄鱼”的胃口,更撑不起那遥不可及的野心。
他拿起那碟咸鱼干,走到窗边,手腕一翻,黑乎乎、散发着腥臭的咸鱼干连同碟子一起,被他毫不犹豫地倒进了窗外散发着腐臭味的污水沟里。
“啪嗒。”
一声轻响,咸鱼消失在浑浊的泥水中。
林远(林昭业)的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第一次真正聚焦在这个1890年的世界。
“阿虎,” 他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前头米仓,把那个在码头扛包受伤、当过几年清军绿营兵的陈老西,悄悄叫到后院来。
就说……少爷有事问他。”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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