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 年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瓦檐,沈知夏蹲在父亲书房的樟木箱前,指尖抚过箱底那道隐秘的暗格。
油布在掌心发出粗糙的摩擦声,层层揭开后,木匣表面的雕花牡丹在煤油灯下泛着乌沉的光。
她屏住呼吸掀开匣盖,一股混合着樟脑与陈年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盖着鲜红官印的地契静静躺在其中,边缘的锯齿纹被岁月磨得圆润,却仍能看清 "青柳村西头三亩水田" 的字迹在灯下微微发颤。
窗外的梧桐树影在窗纸上摇晃,像极了父亲弥留之际枯瘦的手指。
沈知夏将地契贴近灯盏,看见墨迹晕染处藏着几处细小的褶皱 —— 那是被人反复攥握过的痕迹。
三个月前父亲咳着血沫抓住她手腕的力道仿佛还在,"别让任何人知道......" 他喉咙里的痰音混着窗外的虫鸣,成为这个秋天最刺骨的回响。
去往青柳村的土路被昨夜的秋雨泡得泥泞,驴车轱辘碾过泥坑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沈知夏的蓝布裤脚。
她将地契藏在贴身的布袋里,布料与皮肤摩擦产生的微热,让那纸契约仿佛有了生命。
沿途的田埂上插着崭新的木牌,"没收地主土地" 的标语被雨水冲刷得只剩轮廓,几个戴草帽的农民正蹲在田埂边抽烟,看见驴车经过时投来警惕的目光。
"姑娘去青柳村走亲戚?
" 赶车老汉鞭梢一扬,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沈知夏望着远处起伏的丘陵,那里的稻茬在暮色中泛着金黄的光泽:"找些故人旧事。
" 老汉咂着旱烟杆笑起来,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风里明灭:"这年头找旧事可比找新地难,青柳村的地契改了又改,连老槐树都记不清换过几茬主人了。
"村口的老槐树要三个人才能合抱,树干上斑驳的标语依稀可见 "减租减息" 的字样。
沈知夏摩挲着树皮上深深浅浅的刻痕,听见祠堂方向传来铜锣声,混着人群的喧哗像潮水般漫过来。
穿蓝布褂子的农妇抱着孩子往那边跑,鞋底踩过积水的声响里,沈知夏听见 "分地" 两个字被反复提起。
"同志,祠堂那边在开大会?
" 她拦住一个挑着水桶的老汉,对方肩上的扁担压出深深的弧度。
老汉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她的学生装:"土改工作队来了,正核对田契呢。
" 他突然凑近,喉结上下滚动着,"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青柳村的地邪乎,二十年前埋过日本人的尸骨,去年挖渠还挖出过带血的军装......"祠堂的朱漆大门掉了半扇,露出里面攒动的人头。
沈知夏刚跨过门槛,就被一阵激烈的争吵撞得后退半步。
穿藏青色长衫的男人正指着墙上的土地清册,折扇在掌心拍得啪啪作响:"这处水源明明在周家族地范围内,凭什么划入公有?
" 他转身时腰间的玉佩撞上桌角,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扫过人群时突然定住。
沈知夏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人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动,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反射着窗外的天光,正是她藏在镜匣里那张泛黄照片上的模样。
周叙白 —— 这个在轰炸声中消失在南京城头的名字,此刻正随着他微微颤抖的喉结,在祠堂潮湿的空气里缓缓浮现。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们之间。
周叙白的折扇 "啪" 地合上,指尖捏着扇骨泛白,他往前走了两步,皮鞋踩过地上的烟蒂发出细碎的声响:"沈小姐...... 认错人了吧。
" 沈知夏盯着他左耳后那颗朱砂痣,那是小时候被热水烫伤留下的印记,此刻在衣领阴影里若隐若现。
工作队的干部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指着墙上的地图说:"周家现存田产己登记在册,按政策需......" 话音未落,周叙白突然转身,折扇首指沈知夏:"这位外来的同志,怕是对青柳村的地况不太了解吧?
" 他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不如会后到寒舍一坐,我给你讲讲这三亩水田的来历。
"沈知夏攥紧了袖中的地契,感觉布料下的纸张边缘硌得肋骨生疼。
祠堂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周叙白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的轮廓,竟与记忆中他穿着学生装站在金陵女子大学门口的模样,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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