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七年冬,腊月廿三,夜。
雪,下疯了。
鹅毛般的雪片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无情抽打着京城的飞檐斗拱、朱门高墙。
白日车水马龙的沈府周遭,此刻死寂骇人,连更夫的梆子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唯有积雪压断枯枝,发出那细微的“咔嚓”声,却如同不祥的预兆,开始应验。
沈府深处,暖阁熏笼里散发出融融暖意。
沈昭阳穿着杏子红软缎寝衣,趴在母亲程氏膝边小杌子上。
纤细的小手握着用毛笔,一笔一划,异常认真地描摹母亲程氏娟秀的字迹。
“娘,”沈昭阳抬起头,眼睛里映着灯火,“爹,怎么还没回来呀?”
细嫩的手指戳着临摹纸上的字,召集问道。
程氏放下手中的针线,还未来得及开口——“砰!”
暖阁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寒风裹挟着刺鼻的血腥味和雪沫,疯狂灌入!
爹爹沈崇文,素日清癯儒雅、渊渟岳峙的身影,此刻狼狈不堪!
月白儒衫被割裂,沾染着大片洇开的暗红血迹!
鬓发散乱,脸上毫无血色,那双运筹帷幄、悲悯苍生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惊怒、绝望,还有一种沈昭阳看不懂的、近乎悲怆的决绝!
沈崇文双目赤红,一把握住程氏的手,指节泛白。
似有千言万语,也终归化作一句:“妳兰,我,对不起你和昭昭。”
说完,蹲下身,“昭昭,这个,你千万要保管好!”
父亲神情郑重,将那半枚还带着体温的桃花纹玉佩,塞进沈昭阳因极度恐惧而冰凉僵硬的手里,“另一半在……”话还未说完,远处兵刃撞击声、濒死惨嚎声、重物倒地闷响,如潮水汹涌逼近!
火光映红了窗纸,扭曲跳动,如同地狱投影!
沈崇文见此不得不立马转变话语,他语速极快,信息破碎却沉重如山!
沈崇文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杀戮声中,如濒死野兽最后的嘶鸣,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沈昭阳万分震惊的心里。
骤然间,沈崇文口中喷出一股深红的血雾,如同破碎的朱砂墨囊在空中爆裂。
温热的腥气扑面而来,浓稠的血凌乱地砸落。
不偏不倚,重重地溅上沈昭阳刚刚临摹的——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那尚未干的“缺”字上。
血色凶蛮地洇开,吞没了笨拙的墨痕,迅速晕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将那个正在艰难成形的“缺”字彻底淹没、撕裂。
天上的明月在天心自顾自地圆满着,而人间的团圆,终究是纸上一戳即破的幻影,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口鲜血,彻底洞穿,再无圆满的可能。
“崇文!”
这一声从程氏喉咙里挤了出来,破了音,同时混着沈昭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爹——!”
程氏扑跪而下,双手抖得不成样子,小心翼翼地去擦他嘴角的血,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身体,才发现他后背的外衣早己被血浸透,贴在肋骨上像幅被雨水浸开的冬日梅花图。
"妳兰...... ." 沈崇文艰难扯动唇角。
血顺着下颌滴在她腕间的玉青色冰镯上,碎成点点红梅。
那镯子是成亲时他送的,刻着 "兰花"样式,此刻却被血光映得发红,像他们二十载夫妻,终究没能躲开这乱世的腥风。
“走……” 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一个字,目光艰难地转向闻声撞入、满脸惊骇的老管家沈忠,“…护…好……”沈忠脸色煞白,却立刻沉声领命:“老爷放心!”
他毫不迟疑,上前一把抱起吓得呆滞的小姐,同时另一只手用力搀扶起浑身发软、悲痛欲绝的程氏:“夫人,得罪了,请随老奴走!”
力道沉稳且不容抗拒。
程氏被半搀半拖着起身,腕上那染血的玉青色冰镯冷的刺骨,她最后回头一瞥——沈崇文灰白的脸淹没在青砖地的阴影里,那张写着“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的染血宣纸,正被穿堂风卷起一角,露出“永无缺”三字,幽幽飘落。
老管家沈忠,这个在沈家待了一辈子的忠仆,带着程氏和沈昭阳,拼命往后花园的假山方向冲。
“走!
快走!
去假山密道!”
沈忠的声音嘶哑破裂。
他熟悉府里每一寸地方,知道怎么走能最快到达那里。
突然,一阵箭矢的破空声传来!
沈忠猛地将程氏和沈昭阳往旁边一推,一支黑羽箭狠狠钉在他刚才站的位置。
“忠叔!”
程氏哭喊出声。
“夫人,别管我,带小姐先走!”
沈忠吼着,猛地拔出腰间的旧佩刀——那是老爷沈崇文年轻时给他的,此刻竟成了他唯一的倚仗。
他像一头发怒的老狮子,挡在了通往假山的唯一小径上,独自面对着追来的黑衣人。
“忠叔,娘!”
沈昭阳的小手被母亲攥得生疼,她惊恐地回头,只看到忠叔那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死死堵在路口。
“找死!”
一个黑衣人冷喝,刀锋瞬间劈来!
沈忠咬牙迎上!
“当啷!”
金铁交鸣,他虎口崩裂,旧刀差点脱手。
他老了,力气远不如这些凶徒。
但他不能退,身后是他答应自家老爷要用命守护的小姐和夫人!
“走啊,快带小姐走!”
他再次嘶吼,声音里是孤注一掷的绝望。
他疯狂地挥舞着刀,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只想多拖住他们一瞬,再一瞬。
一首养在深闺的程氏哪曾见过此等场面,早己泪流满面,惊恐万分,但她知道沈忠在用自己的命来为她和她的女儿争取逃亡时间。
她死死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抱起吓呆的沈昭阳,用尽全身力气冲向假山暗处那个不起眼的洞口。
“娘…忠叔他……” 沈昭阳在母亲怀里挣扎着回头。
“别看!
昭昭,别看!”
程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一边安慰女儿,一边摸索着假山上的机关。
就在这时,一声闷哼传来!
接着是沉重的倒地声!
沈昭阳猛地扭过头——透过母亲的手臂缝隙,她看到那个像山一样挡在前面的背影,倒下了。
血,在他身下迅速蔓延开。
“忠叔——!”
沈昭阳凄厉的哭喊划破夜空。
“昭昭!”
程氏肝胆俱裂,机关终于被她慌乱的手触动。
假山裂开一道缝隙,她抱着女儿就要往里冲!
“哪里跑!”
一个黑衣人鬼魅般出现在洞口,狞笑着举起了刀!
刀光映着火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千钧一发!
一个身影猛地扑了过来,用身体狠狠撞开了那把刀,同时死死抱住黑衣人的腿!
是程氏!
“昭昭,进去!
快进去!”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那黑衣人被撞得一个趔趄,暴怒地回手一刀!
“噗嗤!”
冰冷的刀锋,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程氏单薄的身体。
“娘——!!!”
沈昭阳的哭喊撕心裂肺,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只剩下母亲胸口那刺目的血红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
程氏的身体软软倒下,但她伸出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沈昭阳狠狠推进了那漆黑的密道口!
“走……” 那无声的唇形,是母亲最后的命令,最后的祈求。
她踉跄着,却未倒下,依旧用身体死死挡住。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的方向,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涌出大股鲜血。
最后光芒熄灭,只剩无边的空洞与刻骨的牵挂。
密道的门在沈昭阳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冲天火光、震天喊杀、皮肉焦臭……隔绝了沈家上下七十二条性命的最后哀鸣。
沈昭阳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满是湿滑苔藓的密道地面。
密道狭窄低矮,黑暗冰冷,西处弥漫着土腥味与霉烂气息。
沈昭阳在黑暗中颤抖,肩胛毒箭擦伤处传来尖锐刺痛,并迅速蔓延成深入骨髓的寒意,像无数冰针在血脉流窜,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西肢僵硬麻木。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与刺骨冰冷,每一次挪动都耗尽残力。
不知爬了多久,黑暗模糊时间,唯有求生的本能与心底刻骨的恨意,支撑着她在冰冷的地面向前快速挪动。
耳朵里,是父亲绝望的嘶吼,是母亲那声“快进去!”
的尖叫,是刀锋入肉的闷响……一遍遍,循环往复。
她死死捂住耳朵,努力向前爬去。
就在沈昭阳精疲力竭之际,前方终于透出微弱的白光,夹杂着凛冽寒风与雪的气息。
是出口!
生的希望让她爆发出最后力气,奋力爬出,迎接她的是城外的荒山、刺骨的寒风与漫天狂舞的暴雪。
出口竟藏于一座庙宇深处,外临陡峭山崖,崖下湍急,河水轰鸣。
沈昭阳满身污泥,单薄的寝衣早己破烂不堪,寒风如刀刮过裸露皮肤,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她踉跄爬出,欲辨方向。
身后密道深处,隐约传来寻人的咒骂声。
恐惧攫住心脏!
沈昭阳来不及思考该往何处跑,只能凭着感觉向密林深处去。
突然,脚下被厚雪掩盖下的巨石一绊,身体顿时失去平衡。
“啊——!”
一声短促惊叫瞬间被狂风暴雪吞没。
沈昭阳意识瞬间模糊,身体彻底失控,天旋地转间,冰冷坚硬的岩石和锋利的枯枝刮擦过身体,带来一阵阵剧痛。
“噗通!”
坠入冰河。
冰冷刺骨的河水如千万钢针,瞬间穿透身体!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猛呛几大口水,刺骨寒意如跗骨之蛆,疯狂钻进西肢百骸,与肩头箭毒混合肆虐。
河水湍急,裹挟着她的身躯向下游冲去。
黑暗再次降临,冰冷死寂。
京城,护国将军府沈家,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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