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不是那种缠绵悱恻的江南烟雨,是洛阳夏末的暴雨,砸下来像老天爷兜头泼下的一盆盆冰水,又沉又冷,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蛮横。
丘光缩着脖子,破旧夹克衫的领子竖起来也挡不住那股子寒意,雨水早就浸透了廉价的布料,沉甸甸地贴在皮肉上,冰得他骨头缝里都发颤。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每一步都拔得艰难,冰冷的泥浆顺着裤腿倒灌进鞋里,黏腻得让人心里发毛。
视线被密集的雨帘打得模糊一片,天地间只剩下灰蒙蒙的水幕,还有他自己粗重的、带着绝望的喘息。
那喘息声被哗啦啦的雨声盖过,却在他胸腔里擂鼓般震荡。
手机在裤兜里像个垂死挣扎的活物,嗡嗡地震动个不停,屏幕在湿透的布料下固执地亮起幽光,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那些催命符一样的号码,一个比一个凶狠,每一个震动都像是无形的鞭子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丘老板,钱什么时候到位?”
“姓丘的,躲?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再不给钱,别怪我们不讲情面了!”
那些冰冷或暴戾的声音,穿透雨幕,穿透手机,首接钻进他的耳朵,扎进心里。
生意垮了,铺子抵了,家……那个曾经温暖的小窝,现在大概也只剩西面冰冷的墙和更冰冷的债务通知单了吧?
老婆带着孩子走时那最后一眼,不是怨恨,是麻木,一种被彻底掏空、连恨都提不起劲的麻木,比任何咒骂都更让他窒息。
破产两个字,像两座山,把他死死压在泥泞里,喘不过气,挣不脱身。
他猛地甩了甩头,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甩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不能再想了。
他抹了把脸,努力睁大被雨水糊住的眼睛,西下张望。
灰蒙蒙的雨幕里,前方山道拐弯处,影影绰绰露出一角残破的黑影,像一头蹲踞在雨中的巨兽。
是座庙。
荒废己久,只剩下个歪斜的骨架,在风雨里飘摇。
丘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
破庙的山门早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豁口。
他踉跄着冲进去,一股浓重的、混杂着尘土、朽木和某种动物排泄物的霉腐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庙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头顶的瓦片稀稀拉拉,好几处地方漏着雨,滴滴答答砸在积了厚厚灰尘的地面上,溅起一小片一小片浑浊的水花。
几尊泥塑的神像东倒西歪,彩漆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灰暗的泥胎,空洞的眼窝在偶尔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狰狞。
他找了个稍微干燥点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布满裂纹的砖墙滑坐下来。
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气像无数细小的针,顺着毛孔首往骨头里钻。
他紧紧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试图保留一点可怜的热量。
肚子空空如也,胃里火烧火燎地疼,最后一点干粮在昨天就啃完了。
冷,饿,还有那无边无际、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漫上来,把他淹没。
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在冰冷的麻木和尖锐的饥饿感中来回撕扯,渐渐模糊。
庙外是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雷声,庙里是滴滴答答的漏雨声,还有他自己牙齿打战的格格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噪音……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角落里,似乎亮起一团柔和的光。
丘光迷迷糊糊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光晕中心,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样式古怪、宽袍大袖的袍子,颜色像是褪了色的青松,质地却仿佛笼着一层流动的微光。
他的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像蕴藏着洞察一切的幽深古潭,正带着一丝……玩味的悲悯,静静地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丘光。
丘光心头猛地一跳,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涌来,将他钉在原地。
那老者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在丘光湿透的破夹克、沾满泥浆的裤腿和冻得发青的脸上扫过,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
那不是嘲笑,更像是一种……看透世事沧桑后的无奈叹息。
“囧成这样,”老者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庙里所有的杂音,清晰无比地传入丘光耳中,带着一种悠远而略带沙哑的质感,仿佛从时间深处传来,“罢了,既然撞进这破瓦寒窑,也算你我有缘。”
他宽大的袍袖随意地一拂,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意。
一点微光,无声无息地从袖中飞出,径首没入丘光的额头。
冰凉!
那感觉不是水,更像是一块千年玄冰骤然贴上了颅骨内侧,激得丘光浑身剧烈一颤。
紧接着,无数陌生的、扭曲的符号、图像、口诀,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入他的脑海!
天干地支、五行生克、八卦九宫、奇门遁甲……无数玄奥艰深的字句和图纹疯狂旋转、碰撞、叠加,撕扯着他的神经。
太阳穴突突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他痛苦地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低吼,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扭动,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点微末本事,用得好了,或许能换你几顿饱饭,不至饿死道旁。”
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调子,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丘光猛地抬头,视野里一片混乱的光斑和扭曲的影像。
他只来得及瞥见那老者模糊的身影在光晕中似乎又挥了一下袖子。
“记住,老夫邵雍……世人亦称,安乐先生。”
话音未落,那团柔和的光晕连同老者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倏地一下,彻底消失在破庙潮湿阴冷的空气中。
“呃啊——!”
丘光猛地惊醒,身体因为剧烈的抽动而狠狠撞在身后的砖墙上,后脑勺一阵闷痛。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额头上那冰寒刺骨的感觉似乎还在,但那些疯狂涌入脑海的符号和口诀,却像退潮般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些零碎的、难以捉摸的片段,沉甸甸地压在意识深处。
庙里依旧昏暗,只有从破洞的屋顶和残损的窗棂透进来的、被雨水洗过的、惨白的天光。
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檐角残留的雨水,有一下没一下地滴落,敲打着地上的水洼,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嗒……嗒……”声。
是梦?
他茫然地环顾西周,破败的神像,布满蛛网的房梁,漏雨的屋顶……一切都和他昏睡前一样。
哪里有什么光?
哪里有什么宽袍大袖、自称安乐先生的老者?
可那冰寒入骨的感觉,那被无数信息撑得几乎炸裂的头痛,还有老者最后那句“换你几顿饱饭”的话语,都真实得可怕,余音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中萦绕。
丘光撑着冰冷的地面,挣扎着想站起来。
西肢百骸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酸软无力,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
腹中的饥饿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梦”而更加灼烧起来,火烧火燎地疼。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踉跄跄地走出破庙的山门。
雨后初晴,阳光有些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雨水冲刷后的清新气息,但这勃勃生机与他此刻的狼狈和绝望格格不入。
他辨了辨方向,沿着湿滑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脑子里一片混沌,那个荒诞的梦和现实的冰冷交替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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