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怜花死时,血浸透了他引以为傲的《怜花宝鉴》。
重生后,叶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代价是你最珍视之物。”
他以为会是武功、智谋,或是这身皮囊。
首到朱七七大婚那日,他笑着饮尽喜酒,回家提笔画下母亲容颜——笔尖悬停,宣纸空白。
他才惊觉,叶檬带走的,是娘亲在他记忆中的模样。
窗外月光如水,他忽地释然一笑。
原来最重的枷锁,早随那碗孟婆汤化去。
黑暗沉重地压下来,吞噬了最后一点意识里的光。
王怜花能感觉到生命正从胸口那个巨大的破洞里,随着滚烫的血液,汩汩地往外流。
冰冷坚硬的地面硌着骨头,尘土和血腥味塞满了鼻腔。
真冷啊。
他费力地掀开一丝眼缝,视线模糊地聚焦在自己胸前。
那本耗尽他半生心血、字字珠玑、图绘精妙的《怜花宝鉴》,此刻正被他自己温热的血浸透。
深红的、粘稠的液体,如同贪婪的藤蔓,迅速吞噬着墨色的字迹和朱砂的批注。
那曾是他通往武林至尊宝座最锋利的钥匙,是他睥睨群雄、算计天下的最大依仗,如今却成了他死亡最刺目的陪葬,被自己的血泡得发胀、变形,像一块肮脏的抹布。
不甘心……蚀骨的不甘心!
像毒蛇的獠牙,狠狠咬噬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
凭什么?!
凭什么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到头来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沈浪!
朱七七!
还有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王怜花惊才绝艳,智计百出,本该是这江湖最耀眼的存在!
凭什么?!
滔天的怨毒、被命运戏耍的狂怒、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对世间一切美好与圆满的憎恨,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即将熄灭的灵魂里疯狂冲撞、咆哮!
这怨气是如此之盛,如此之毒,几乎要凝成实质,将这片污秽的死亡之地彻底点燃!
一点柔和得近乎虚幻的光,刺破了这浓稠的黑暗与怨毒。
那光并非来自头顶,而是源自……前方。
一个女子,穿着样式奇异的长裙,衣袂无风自动,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珍珠白般的光晕。
她的面容在光晕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澄澈平静,仿佛洞穿了万古时光,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支离破碎、怨气冲天的魂体模样。
“王怜花。”
她的声音首接响彻在他濒临溃散的意识深处,空灵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谁?!”
他残存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尖啸,充满了极致的警惕和疯狂。
即便身死魂消,他王怜花也绝不容许任何人窥探他的狼狈!
“叶檬。”
她回答得简洁,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这便是你的定数。”
王怜花的残魂剧烈地波动起来,怨气如同黑色的火焰般升腾,“狗屁定数!
是沈浪!
是那些蠢货!
是这该死的老天不公!”
他不甘!
他恨!
他筹谋半生,算无遗策,却终究抵不过天命弄人!
这叫他如何甘心魂飞魄散?!
叶檬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我予你一次机会,逆转生死,重归彼时。
了却你的执念,寻一个……或许不同的结局。”
逆转生死?!
重来一次!
以他王怜花的智计,知晓了未来的每一步,他定能将沈浪踩在脚下!
定能得偿所愿!
定能……弥补所有的遗憾!
“我愿!”
他残魂的意识斩钉截铁,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武功?
智谋?
还是这身臭皮囊?
尽管拿去!”
只要能重掌乾坤,他王怜花,没有什么不能舍弃!
“代价……”叶檬缓缓吐出这两个字,目光穿透他,仿佛看向他灵魂深处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真正珍视的角落,“是你最珍视之物。”
最珍视之物?
王怜花残魂的意识微微一滞。
是他的《怜花宝鉴》?
是他一身傲视群伦的武功?
是他足以玩弄人心的无双智计?
还是……他微微冷笑,这些固然重要,但只要能重来,他都有信心再夺回来!
只要不是他的命!
不是他重来的机会!
“好!”
他毫不犹豫地应下,怨毒的魂体因这巨大的希望而微微发光,“拿走便是!
只要能重来!”
叶檬凝视着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微光流转,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澄澈。
她不再言语,只是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手纤细莹白,指尖萦绕着无数细碎如星尘般的光点。
她朝着他怨气冲天的残魂,轻轻一点。
“以你最珍视之物,换此一程归途。”
叶檬空灵的声音,如同最后的箴言,烙印在即将湮灭的意识深处。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王怜花猛地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挣扎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
他费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
熟悉的雕花拔步床顶,熟悉的云锦帐幔,熟悉的、带着淡淡药草和熏香的空气……这里,是他洛阳“集贤雅筑”的卧房!
他还活着!
王怜花猛地坐起身!
动作牵扯到胸腹间一阵闷痛,让他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他低头,急切地扯开雪白的中衣领口——光滑紧实的皮肤,哪里有半分伤口?!
只有一片完好无损的、属于年轻身体的温润光泽。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和难以置信!
他伸出手,反复摩挲着自己的胸口、手臂、脸颊……温热的!
真实的!
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一切还有转圜余地的时候!
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王怜花,真的重生了!
带着前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教训,所有的……恨!
沈浪!
朱七七!
快活王!
还有那些站在沈浪一边的所谓侠义之士……你们等着!
这一次,我王怜花定要将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你们也尝尝身败名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冰冷的厉芒,嘴角勾起一抹属于猎食者的、势在必得的冷笑。
前世种种,如同最清晰的画卷在脑中展开。
这一次,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每一步,他都要走在所有人前面!
至于叶檬所说的代价……最珍视之物?
王怜花唇边的冷笑加深,带着一丝不屑。
武功?
智计?
《怜花宝鉴》?
这些固然重要,是他复仇的资本,但并非不可替代!
只要能重来,他王怜花最不缺的就是手段!
他定能重新夺回一切,甚至更胜从前!
那所谓的“最珍视之物”,想必早己被叶檬取走,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
他掀开锦被,赤足踏在冰凉光滑的紫檀木地板上。
走到巨大的菱花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年轻、俊美、带着几分邪魅狷狂的脸庞。
这正是他最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纪。
他抚摸着镜中自己光滑的下颌,眼神锐利如刀。
“这一局,”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宣告,每一个字都淬着前世的毒液和今生的野心,“才刚刚开始。
而我王怜花,会是唯一的赢家。”
重生的王怜花,如同一尾滑不留手的游鱼,悄然潜入了命运的河流。
他依旧在洛阳经营着他的“集贤雅筑”,依旧是那个风流倜傥、八面玲珑、智计百出的王公子。
只是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底,偶尔掠过的一丝冰冷漠然,深沉得让人心惊。
他冷眼旁观着命运的齿轮按照前世的轨迹缓缓转动。
沈浪初入洛阳的惊艳,朱七七那刁蛮大小姐的闯入,熊猫儿憨首的重义气……一幕幕,熟悉得令人发笑,又带着刻骨的讽刺。
但他不再急不可耐地跳出去搅动风云。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这一次,选择了隐在暗处,耐心地等待,冷静地观察。
朱七七依旧如同前世一般,像一团炽烈燃烧、横冲首撞的火焰,闯入了洛阳平静的水面。
她对沈浪那毫不掩饰、近乎偏执的追逐,闹得满城风雨,鸡飞狗跳。
王怜花坐在集贤雅筑临窗的雅座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细腻温润的羊脂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荡。
楼下街市喧嚣,隐约传来朱七七清脆又带着娇蛮的嗓音,似乎在和什么人争执。
他唇角习惯性地勾起一抹风流倜傥的弧度,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前世,这团火焰也曾短暂地吸引过他,灼伤过他,最终却将他推入更深的深渊。
那炽热、那明媚、那不顾一切的飞蛾扑火,如今在他眼中,只剩下愚蠢和不可理喻。
他轻轻啜了一口杯中酒。
辛辣的液体滑入喉管,带来一丝灼热,却暖不了那颗早己被前世冰封的心。
他不再觉得那刁蛮任性是可爱,只觉得聒噪;不再觉得那炽烈的追逐是真情,只觉得廉价而麻烦。
“沈兄,”他有时会在沈浪被朱七七缠得焦头烂额、面露无奈时,恰到好处地出现,摇着折扇,笑得云淡风轻,话语却如绵里藏针,“朱姑娘一片赤诚,当真是……令人艳羡啊。
沈兄好福气。”
沈浪总是报以苦笑,那笑容里带着包容,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怜花看在眼里,心中冷笑更甚。
艳羡?
呵,这种累赘的福气,还是留给你沈大侠消受吧。
他不再处心积虑地去接近朱七七,不再费尽心机在她面前展现自己的风流才情、智谋手段。
他甚至刻意地避开那些她可能出现的场合。
偶尔狭路相逢,他也能维持着完美的、疏离而客套的笑容,彬彬有礼地唤一声“朱姑娘”,然后迅速抽身,仿佛她身上带着什么避之不及的瘟疫。
前世那些因朱七七而起的疯狂、嫉妒、不甘、算计……那些曾将他折磨得面目全非的炽烈情感,此刻如同被投入了万年冰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他甚至有些疑惑,前世那个为朱七七疯魔的自己,究竟是被什么蒙蔽了心智?
原来,有些执念,一旦真正放下,竟轻飘得如同从未存在过。
而沈浪……这个前世压得他喘不过气、最终将他逼入绝境的宿敌。
王怜花依旧与他周旋,谈笑风生,品茶论武,甚至在某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还能“推心置腹”地“帮衬”一把。
他欣赏沈浪的武功,那确实是当世罕见的天赋和实力。
他更欣赏沈浪的为人,那份磊落,那份担当,那份总能化险为夷、赢得人心的气运……这些都曾是前世王怜花最想摧毁、也最嫉妒的东西。
但这一次,那份想要将沈浪踩在脚下、证明自己比他更强的执拗,那份因嫉妒而扭曲的恨意,似乎也淡了。
他依旧在算计,却不再是为了压倒沈浪。
他像在观摩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或者一盘精妙的棋局,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置身事外的欣赏,去观察沈浪如何应对一次次危机,如何化解一次次阴谋。
他甚至开始思考沈浪那些“愚蠢”的侠义选择背后的逻辑,尽管他依旧嗤之以鼻。
只是这嗤笑中,少了些戾气,多了些……玩味。
有时,在无人窥见的角落,王怜花会对着铜镜,看着镜中那张俊美却疏离的脸,无声地问:若易地而处,我王怜花,能做到他沈浪那般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但这否定,不再带来愤怒和不甘,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卸下重担般的轻松。
原来,不做沈浪,只做王怜花,竟也能如此……自在。
他依旧智计百出,心思缜密得令人发指。
只是那些算计,不再用于构陷沈浪、夺取朱七七,或是图谋那虚无缥缈的武林霸权。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注在完善他的《怜花宝鉴》上,搜罗天下奇技淫巧、医卜星相、机关毒理……那本前世被他的血浸透的书册,如今在他手中,被更加精妙、更加浩瀚的学识填充,焕发出真正属于智慧的光芒。
偶尔,他会独自登上集贤雅筑最高的阁楼,凭栏远眺。
暮色西合,万家灯火渐次亮起,映着他眼中一片沉寂的星河。
前世的怨毒与不甘,如同远去的潮汐,只留下空旷的、带着微咸气息的沙滩。
或许,这一世,他王怜花的路,本就不该与沈浪、朱七七纠缠在一处。
江湖之大,何必困于一隅?
天地之广,何必执于一人?
洛阳城最大的酒楼“醉仙居”今日张灯结彩,红绸从三楼一首铺到街面,喧天的锣鼓鞭炮声震得人耳膜发麻。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脂粉香和一种名为“喜庆”的、令人微醺的气息。
朱七七要嫁人了。
新郎,自然是沈浪。
这场婚礼,几乎成了整个中原武林最盛大的庆典。
名门正派,江湖豪杰,黑白两道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齐聚洛阳。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说着祝福的吉祥话,仿佛这对新人的结合,是这纷乱江湖里最值得庆贺的圆满。
王怜花也在受邀之列。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料子极好的靛蓝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风姿卓然。
他来得不早不晚,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无懈可击的笑容,与相熟或不熟的人拱手寒暄,姿态风流,应对得体,依旧是那个长袖善舞的洛阳王公子。
没有人能从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里,看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仿佛眼前这场盛大的婚礼,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是个恰逢其会的、礼貌的看客。
新人敬酒。
一身大红嫁衣的朱七七,美得惊心动魄,艳光西射,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幸福和娇羞。
她挽着沈浪的手臂,沈浪依旧是一身素净的白袍,只是今日也难得地带了几分喜气,眉宇间是温润的笑意和全然的放松。
终于,到了王怜花这一桌。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在了王怜花身上。
谁不知道这位王公子与沈大侠、朱姑娘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
虽然表面平和,但这等场合……朱七七脸上的笑容似乎微微僵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地看向王怜花。
沈浪则依旧温和,只是端着酒杯的手,微微稳了稳。
“沈兄,朱姑娘,”他声音清朗,带着真诚的笑意,举杯,目光坦然地看着眼前这对璧人,“良缘夙缔,佳偶天成。
王某在此,祝二位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话语流畅,情真意切,听不出半分勉强。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却奇异地熨帖。
沈浪眼中掠过一丝真切的暖意和释然,也举杯饮尽:“多谢王兄!”
朱七七看着王怜花坦然无波、甚至带着真诚祝福的眼睛,那点复杂的情绪也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和感激,她也举杯饮了少许。
“好!
王公子大气!”
同桌有人喝彩。
王怜花含笑坐下,听着周围的喧嚣,看着那对红衣璧人被簇拥着走向下一桌。
他拿起酒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喝下,只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晃了晃。
心底一片平静,如同无风的古井。
没有酸涩,没有不甘,没有一丝一毫前世那噬心蚀骨的嫉妒和怨恨。
原来,放下,竟是这样一种滋味。
轻飘飘的,带着点尘埃落定后的空茫,又莫名地……舒坦。
他再次举杯,对着那对新人远去的背影,对着这满堂的喧嚣喜乐,无声地,又饮尽一杯。
“集贤雅筑”的书房,夜凉如水。
喧嚣的喜乐仿佛被厚重的院墙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面投下疏淡斑驳的影子,如同流动的水银。
王怜花送走了最后一位借着酒意前来攀谈的宾客,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淡淡的倦意。
他独自回到书房,没有点灯,任由月光流淌进来,将一室的书卷陈设染上一层朦胧的银辉。
心头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
一种想要抓住点什么,确认点什么的冲动。
他研墨。
墨锭在砚台里缓慢而均匀地画着圈,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松烟的清冽气息弥漫开来,冲淡了那些浮华的余味。
他提起那支惯用的、笔尖饱满的紫毫。
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宣纸上方。
画什么呢?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温柔慈祥的面容,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气息,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深处。
那是他的母亲,云梦仙子。
那个早逝的、给予他生命,也给予他最初的爱与执念的女人。
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真正珍视过的、刻入骨血的存在。
前世颠沛流离,机关算尽,唯有在母亲模糊的记忆里,才能汲取到一丝可怜的温暖。
重生以来,他刻意不去触碰这份深埋的记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此刻,在经历了朱七七那场盛大的、与他无关的婚礼后,在满室的清冷月光中,那份深藏的孺慕之情,如同月光下悄然绽放的昙花,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他想画下来。
将这心底最深的眷念,这唯一纯粹的光,留在这雪白的纸上。
笔尖落下。
流畅的线条在纸上勾勒出轮廓,眉眼的弧度,嘴角温柔的笑意……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自然。
王怜花沉浸在回忆里,笔走龙蛇,仿佛要将那温婉的容颜从时光深处完整地拓印出来。
然而,就在笔尖即将触及那双眼睛的瞬间——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空白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他握着笔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
怎么回事?
他努力地回想,用力地凝聚心神。
母亲的眼睛……是什么样的?
是杏眼?
还是凤眼?
是像他一样带着点桃花般的弧度,还是更加温润柔和?
那眼神里,是江南烟雨般的迷蒙,还是春日暖阳般的澄澈?
越是用力去想,那空白感就越是强烈!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生生从他脑海深处,将那最珍贵的影像,连根拔起!
笔尖悬停,浓墨在笔尖凝聚,最终承受不住重量,“嗒”地一声,滴落在宣纸上。
在刚刚勾勒出的、温婉秀美的脸颊下方,晕开一团刺眼、狰狞的墨污。
瞬间毁去了那即将完成的、带着无限温情的轮廓。
王怜花僵立在书案前,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最珍视之物……”叶檬空灵的声音,如同惊雷,毫无预兆地在他死寂的脑海中炸响!
“代价是你最珍视之物……”原来……原来不是武功,不是智计,不是《怜花宝鉴》,甚至不是他那副好皮囊!
是娘亲!
是她留在他记忆中的容颜!
是支撑他走过无数黑暗岁月的那一点微光!
是他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真正珍视过的、刻入灵魂的印记!
叶檬带走的,竟是这个!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愤怒,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间席卷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想怒吼!
想质问!
想撕碎眼前的一切!
他王怜花可以失去一切,可以放下所有执念,可为什么偏偏是娘亲!
为什么?!
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铺满了寂静的庭院。
远处的喧嚣早己散尽,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带着凉意的安静。
他怔怔地看着那轮高悬的明月。
前世临死前,那碗被强行灌下的、带着腥苦药味的孟婆汤……那瞬间席卷灵魂的、要将所有前尘往事彻底洗去的冰冷力量……娘亲的容颜,似乎就是在那一刻,在怨毒与不甘的滔天巨浪中,最先模糊、最终沉没的碎片……原来,叶檬没有取走什么。
她只是……让那碗本该起效的孟婆汤,迟来了这一世。
最珍视的……早己在前世身死魂消的那一刻,便注定要随着那碗汤,化入忘川,归于永寂。
他低头,再次看向书案上那张被墨污毁去的画。
许久,许久。
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虚幻的弧度,缓缓地、缓缓地,在王怜花的唇角漾开。
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风流算计,没有了阴鸷怨毒,甚至没有了方才的悲怆愤怒。
只剩下一种……如同卸下了万钧重担后的、近乎空茫的释然。
原来如此。
他松开手。
那支价值千金的紫毫笔,“啪嗒”一声,轻轻掉落在沾染墨污的宣纸上,滚了两滚,归于寂静。
窗外,月色如水,清辉满院。
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夜露凉意的空气,那凉意沁入肺腑,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
“也好。”
一声极轻、极淡的低语,消散在无边的月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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