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熔金,泼洒在青云学院绵延无尽的琉璃瓦阵上,将这片流淌着千年灵韵的福地浸染成温暖的琥珀色。
悠远的下课钟声慵懒荡漾开来,在灵雾氤氲的空气中撞出涟漪。
“咻——唰——”宁静被瞬间撕裂。
无数流光匹练激射而出,破空声尖锐。
青石铺就的主道上空,少年们御剑穿梭,衣袂翻飞,带起的气流扰动低垂的金线柳枝;少女们驭风掠行,足不点地,裙摆扬起惊鸿一瞥的霞光。
灵气被年轻的生机搅动,蒸腾着蓬勃的热力,高阶灵脉独有的清冽气息与汗水的蓬勃朝气混杂着,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青春的洪流喧嚣奔腾,流向学院各处核心腹地——灵气喷薄的膳食坊,杀伐金鸣的试剑坪,或是精英弟子聚居、玉石铺地、琼树环绕的琳琅舍区。
然而,在这片流光溢彩、仿佛用晶石和仙霞堆砌的世界里,一粒沉浊的“尘埃”正逆着汹涌的朝气洪流,迟缓地挪向学院西北角——那是一小片被遗忘的、灵脉气息稀薄得可怜的区域,黯淡得像蒙了尘的角落。
那是楚河。
一件领口袖口磨得发毛、洗得褪成可疑灰黄、前襟还沾着陈年油渍的粗布长褂,松松垮垮罩在他身上,仿佛一挂不合身的旧帆。
灰白夹杂的头发在脑后胡乱揪了个萎蔫的髻,几缕凌乱发丝粘在额角,像是没打扫干净的蛛网。
他佝偻着背,脚上那双糊满干涸泥点的老旧布鞋拖在地面,发出“沙啦…沙啦…”的摩擦声,每一步都透着一股子能将就绝不多费力的惫懒。
左手勾着一个油腻发亮、包浆厚重的黑褐色酒葫芦,葫芦口一圈深色酒垢结成了痂。
右手里紧攥着个油汪汪、几乎半透明的纸包,一股浓烈、粗糙、属于凡尘俗世的酱肉卤香味,极其霸道地刺破了学院精心构筑的灵秀意境,蛮横地攻城略地,甚至压下了一丝丝高阶灵脉的清冽。
西坊市拐角老瘸子王叔的酱烧猪蹄,肥厚胶糯,油脂丰沛——楚河新近迷恋上的烟火气。
“啧,灵气足是足,”楚河咂了下干裂的嘴唇,嗓子眼儿里滚出含混的沙哑低语,“可这米…也太糙,喇嗓子…还是老瘸头这酱焖得地道,咸鲜挂舌,配这劣酒烧刀子…嗯,顶好。”
他浑浊得如同古井水的老眼随意抬起,扫过学院深处那几座拔地而起、宝光氤氲、被晚霞镶上金边的巍峨剑阁主峰——那里是青云宗的根基所在,修真弟子心中的无上殿堂。
然而那浩荡仙家气象落在他眼中,却激不起半分涟漪,淡漠得像在看路边几块略高些、长了点苔藓的顽石。
视线尽头,那一片灰蒙蒙的三层木楼,便是西三舍。
在琳琅舍区的耀眼反衬下,它更像是一块被随意丢弃在华丽绸缎上的破旧抹布。
墙体灰泥剥落,露出底下颜色暗沉的青砖和朽木骨架,如同饱受岁月侵蚀的老人皮肤。
支撑廊檐的几根朱漆木柱斑驳龟裂,漆皮翻卷,诉说着无人问津的凄惶。
楼前那块刻着“西三舍”的榆木门牌,在晚风里歪斜地悬挂着,墨字早己被风雨冲刷得淡褪模糊。
这栋散发着迟暮气息的木楼,便是楚河自斩“修罗剑尊”那震怖九天的凶名后,心甘情愿选择的埋骨之地——一处专门用来安置那些在他眼中精力过剩、脑子里只装着搞事和翻天的修真界“问题儿童”的角落。
他挪到那扇油漆剥落、虫蛀随处可见的旧木门前,身子懒洋洋地往糙木门框上一靠。
油纸包被小心揭开。
“滋——”像封印被解除的凶兽咆哮,一股浓烈到近乎蛮横的酱香混合着猪肉丰腴的脂气,“轰”地一下爆裂开来!
纸包里,是酱汁红亮黏稠、猪皮油光酥烂、蹄筋晶莹颤动的硕大猪蹄。
这纯粹市井烟火锻造出的霸道香气,在青云学院这片纤尘不染、灵气凝结的仙家净土上,显得如此粗鄙、不合时宜,却又带着一种赤裸裸的生命活力,蛮不讲理地塞满了楼门口每一寸空间。
楚河那骨节粗大、布满厚茧、与衰老表象不太相称的两根手指稳稳探出,精准地撕下一块连皮带筋的糯软蹄肉。
他慢条斯理地将其送入口中,腮帮子缓慢地鼓动着,微眯的浑浊眼珠里透出一点享受的微光。
另一只布满岁月痕迹的手,则不知何时己拔开了酒葫芦的软木塞子,“咕咚”一声,灌进一大口辛辣刺鼻、颜色浑浊的劣质烧酒。
酒气混着浓油赤酱在胃袋里搅动,在那张刻满风霜沟壑的脸上晕开两团极淡的红晕。
“呼……” 那口裹着油腻肉香与劣酒辛辣的气息,从他喉咙深处喟叹而出,尚未在微凉的暮色里散尽——“轰——!!!”
一声比夏日怒雷更狂暴、更具毁灭性的巨响,猛地撕碎了黄昏的宁静!
整栋三层的西三舍像被人迎面狠狠砸了一记巨锤,猛地剧烈摇晃震颤,腐朽的木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声音的源头是二楼楼梯口正前方。
那扇糊着残破发黄窗纸、门牌上勉强可辨“301”字样的老旧松木门板,如同纸糊般不堪!
一股沛然莫御的蛮力自门内迸发,门栓连同沉重的铰链瞬间扭曲崩断!
半扇门板带着刺耳的呼啸和裹挟的凌厉劲风,炮弹般激射而出,“砰!!
咔嚓嚓!”
狠狠砸在对侧布满霉斑的砖墙上!
碎木、粉尘、墙皮灰如同爆炸的烟尘,“噗”一声翻滚弥漫,瞬间让整个二楼陷入呛人的混沌!
尘埃尚未沉降,一道极具压迫感的阴影轮廓破开浑浊烟雾,背映着天边最后一线残存的血色霞光,如同深渊归来的凶兽,悍然占据在301门口那扭曲断裂的门洞中央!
一身簇新、浆洗得过分挺刮刺眼的深青色青云内院剑袍,衣料下隐隐有防护符文流转的微光。
腰间一条嵌着成色极佳灵石的通透玉带扎得一丝不苟。
来人肩宽背阔,身量比同龄弟子高出不止一头,浓密剑眉下,那双眼睛亮得如同淬了火的精钢,燃烧着纯粹的、未经雕琢的桀骜和对力量赤裸裸的贪婪!
绷紧的面皮、抿成刀锋的嘴角、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嘶吼着——老子就是这里的王!
不服?
有种来战!
秦傲天!
本届新生魁首,名动青云未入学门墙便悍然登顶风口浪尖的绝世刺头!
天生剑骨,百载难遇!
入校试炼单凭一缕初悟的剑意便将千年试剑石轰然震裂的传说主角!
此刻,他周身激荡着未加丝毫收敛的狂暴剑意雏形,无形的煞气罡风如同无形的利刃,席卷整个逼仄楼道!
门框上挂着的陈旧破烂竹帘疯狂舞动,墙壁上不知何年张贴的褪色纸符“哗啦”乱响,尘埃打着旋儿,空气锐利得仿佛能割裂喉咙!
“谁——!
不——!
服——!!”
炸雷般的咆哮紧随门板的哀鸣,裹挟着绝对的意志和暴虐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重锤,在狭窄空间内反复震荡冲击!
“咚!
咚!
咚!”
狠狠锤砸在每一个悄然张开门缝、在门后屏息窥视者的耳鼓深处!
死寂。
绝对的、连呼吸都停滞的死寂。
两侧宿舍门无声地裂开一道道窄缝,缝隙后挤满了扭曲的脸孔:有因惊惧而瞬间失血的惨白;有强压屈辱愤怒攥紧拳头、指节发青的憋闷;有纯粹看戏找乐子的兴奋扭曲;更多的是在面对这沛然气势时本能的畏缩与窒息。
秦傲天之名,天生剑骨之力,那是足以碾碎前途甚至性命的存在!
没人敢用自己微薄的筹码去试探这暴龙的鳞甲。
楼道的空气沉凝如铅汞,灌满了每个人的肺叶。
楼道口的楚河,筷子夹起的那块颤巍巍猪蹄肉停在了半空。
一口辛辣的烧酒含在嘴里没咽下去。
他那浑浊似蒙尘的瞳孔微微转动了一下,视线穿过弥漫的尘埃和门框的裂口,最终落在那二楼混乱风暴的核心——秦傲天身上。
浑浊的眼底深处,一点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比最深的寒潭冰棱还要锋锐的光,在污浊的水面下极其微弱地、一闪即逝,快得恍如幻觉。
他慢吞吞地将手中的酱猪蹄肉塞进嘴里,嚼了几口。
然后,另一只沾着油腻和灰土的手,不疾不徐地探进那件油渍麻花的灰布褂子里——动作甚至称得上悠闲,完全无视了那足以冻结血液的剑煞罡风。
一阵窸窸窣窣的摸索。
“啪嗒。”
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被他随手抽了出来。
册子纸张泛黄发脆,边角卷翘磨损,封面上那用狗爬般的粗体墨字写的标题糊着一层油亮的酱色污渍——《西三舍宿舍管理规约》。
楚河慢条斯理地把那本册子举到眼前,沾着油腻的拇指随意地拨开封面,露出同样油光锃亮的目录页。
“嘶——” 他吸溜了一下快要滴落到册子上的酱汁,眼皮也没抬一下,扯开他那标志性沙哑的破锣嗓子,声音不算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弥漫的粉尘和凝滞的空气,清晰地送上了二楼,砸在秦傲天的耳边:“嗯…那个谁?
301的…新来的?”
楚河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秦傲天那张因愤怒和倨傲而涨红的脸,仿佛在看一颗不太新鲜的土豆,“叫唤啥呢?
正好。”
他扬了扬那本卷了边、淌着油光、还沾着一丝猪蹄肉渣的薄册子,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段经年烂账:“都给我听清楚喽,宿舍规约第一条:西三舍范围内,严禁一切形式未经报备许可使用法宝、功法御空、御物!
包括但不限于——御剑、御风、御器!
特殊紧急状况如——” 楚河顿了顿,声音拖长了点,混着一股淡淡的劣质酒气,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嘲弄意味,“——诸如憋不住拉稀,需高速赶往茅厕的情况!
违者,后果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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