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南梁皇宫深处,一处同样偏僻荒凉的冷宫。
寒冬,滴水成冰。
阴暗潮湿的偏殿角落,蜷缩着一个少年。
他穿着单薄破旧的棉袍,裸露的手腕上交错着狰狞的鞭痕,显然是刚受过重罚。
是北燕质子江凛。
他脸色惨白,嘴唇青紫,身体颤抖,眼神阴鸷死寂。
年幼的沈知微,穿着半旧但干净的袄裙,像只灵巧的雀鸟避开守卫溜了进来。
她看到角落里的少年,小脸揪紧,眼中满是担忧。
她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的厚棉斗篷,用力裹在江凛冰冷颤抖的身上。
江凛冻僵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带着警惕和难以置信。
“别说话,你冻坏了!”
沈知微声音稚嫩却坚定,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捂得温热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点心和一小瓶伤药。
她小心地把点心塞进江凛僵硬的手里,打开药瓶,动作轻柔地帮他涂抹裂开的伤口。
她的指尖带着暖意。
江凛怔怔地看着她,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别过脸去。
后来,这废弃角落成了两人偶尔碰头的地方。
沈知微会想办法带点食物或热水过来。
有时只是安静地坐着。
有一次,她带来了一个小小的棋盘和磨损的玉石棋子。
“你会下棋吗?”
她眼睛亮晶晶地问。
江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学过一点。”
两人在冰冷的石阶上对弈。
沈知微棋风灵动跳脱。
江凛则步步为营,攻势凌厉,带着一股压抑的狠劲。
“江凛,你看这‘弃子争先’,有时舍掉一颗子,是为了更大的赢面呢!”
沈知微落下一子,讲解道。
江凛盯着棋盘,紧抿的唇线似乎松动了一丝,落下一子:“赢,才是唯一重要的。”
“也对,”沈知微托着腮,看着对面少年紧绷的侧脸,“但赢有很多种方法呀。
就像这盘棋,你刚才那步‘围魏救赵’就很厉害!”
阳光偶尔透过破窗,落在小小的棋盘上。
江凛死寂冰冷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建康城,破了。
曾经象征南梁繁华的朱雀门,如同被巨兽撕开的裂口,残破不堪。
黑底金纹的“燕”字大纛在浓烟中猎猎作响,宣告着北燕铁骑的胜利。
喊杀声、哭嚎声、兵刃撞击声、房屋倒塌声汇成地狱的交响,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弥漫在昔日帝都的每一个角落。
城头,残阳如血。
镇国大将军沈巍,身披染成暗红的残破甲胄,拄着断裂的长枪,孤峰般矗立在最后防线前。
他身边,仅余寥寥伤痕累累的亲兵。
脚下,尸骸枕藉。
他望向潮水般涌来的北燕玄甲军中央,那个骑在黑色骏马上的年轻身影——江凛。
曾经的质子,如今的北燕新帝。
“沈巍!”
江凛的声音穿透喧嚣,冰冷威严,“降,可保你沈家一门性命!”
沈巍仰天大笑,笑声悲怆:“江凛小儿!
南梁纵有千般不是,亦是我沈巍之国!
今日,唯死而己!”
他挺起残躯,爆发出最后的怒吼,冲向江凛的方向!
江凛眼神如寒冰深潭,毫无波澜,轻轻抬手。
“放箭。”
命令落下,漫天箭雨无情覆盖了那决绝的身影。
沈巍身躯猛地一滞,数支利箭穿透胸膛脖颈。
他目光死死钉在江凛脸上,刻骨恨意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最终轰然倒下,鲜血在身下蜿蜒成河。
“父亲——!!!”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呼喊,被淹没在城破的巨响中。
沈知微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陷下唇,尝到浓重的铁锈味。
泪水决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蜷缩在偏僻宫殿的断壁残垣后,粗布侍女服沾满污垢,目睹父亲如破碎旗帜般坠落,心被剜出般的剧痛让她浑身冰冷。
亡国的耻辱与刻骨的仇恨,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心脏。
“变强……”沈知微蜷缩在废墟里,指甲抠进掌心,鲜血混着污泥渗出。
那个在寒冬里瑟瑟发抖、需要她递上斗篷和食物的阴郁少年,那个在棋盘上与她较劲、说着“赢才是唯一重要”的少年,如今正指挥着铁蹄踏碎她的家园,亲手射杀了她的父亲!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背叛的剧痛,让她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
那些微小的、带着善意的交集,在血海深仇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带着一种讽刺的残忍。
“快!
仔细搜!
陛下有严令,务必找到沈家小姐沈知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外面北燕军官粗粝的吼声和急促逼近的脚步声,将沈知微从痛苦的漩涡中惊醒。
江凛在找她?
为什么?
是斩草除根?
还是……沈知微脑海中闪过回忆里江凛最后那复杂难辨的眼神,以及那句冰冷的“赢才是唯一重要”。
她猜不透,也不想猜。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落入他手中,都意味着无尽的深渊。
她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恨意与心碎,眼神在泪水中淬炼出冰冷的决绝。
父亲的血,南梁的殇,还有那些被彻底碾碎的、关于“江凛”的零碎记忆……她必须活下去!
像幽灵般在断壁残垣中潜行,凭借对南梁皇城的熟悉,她险之又险地避开一队队凶神恶煞的士兵。
就在接近一处假山阴影时,一道黑影猛地扑来!
“是我!”
熟悉的苍老声音带着惊惶。
沈知微硬生生顿住攻击的动作,借着远处火光看清——是太医院的林太医!
“林伯伯!”
“知微!
快跟我走!”
林太医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老泪纵横,“你父亲他……江凛的人像梳篦一样在搜宫找你!”
“我知道。”
沈知微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海面,只有眼底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她攥紧了从父亲书房暗格里带出的、一块触手冰凉的非金非木令牌——那是联络父亲旧部和那些对南梁现状同样不满、渴望变革的力量的凭证。
冰冷的触感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江凛,你想找到我?
好。
我就在这里。
带着沈家满门的血仇,带着山河破碎的悲鸣,带着一颗被仇恨与责任彻底冰封的心,沈知微决绝地跟随林太医,踏入假山下狭窄幽暗的秘道入口。
单薄的背影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拉出一道如淬火利刃般锐利的影子,瞬间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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