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光

1 破碎的纯真夜风拂过操场，带着白日残留的燥热和青草被踩踏后散发的微涩气息。

阿豆仰面躺在硬实的塑胶跑道上，双臂交叠枕在脑后，蓝白校服布料摩擦着后颈，

微微有些粗糙。她翘着腿，看着头顶的天空，墨蓝的底子上撒满了星星，稠密，清冷，

无声地燃烧。偶尔一颗拖着微弱的光痕划过，瞬间便湮灭在无垠的黑暗里。明天，

高考就结束了。这念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心湖表面漾开一丝涟漪，随即沉没。

她闭上眼，眼皮隔绝了星光，却隔绝不了那片骤然炸开的猩红火光和刺耳的哄笑。

“去找你爸告状啊？哈哈哈哈，我们等着！”十二岁夏天的燥热，

混杂着呛人的火药味和皮肉烧灼的剧痛，蛮横地撞开了记忆的门。

* * *柜子上摆放着一件新衣服，粉色的棉服，拿起来比一比，长长的到阿豆的脚踝，

在六月的阳光下亮得有些格格不入。那是妈妈在她六年级上学期时打折买的，

挂在狭小昏暗的土屋墙壁上，像一抹格格不入的、虚弱的希望，等着阿豆今年穿。

阿豆穿上了那件新衣，在爸爸的葬礼上。车祸，肇事逃逸，找不到人。

那口沉重的黑棺被泥土一点点覆盖时，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嚎几乎掀翻了屋顶。

阿豆只是呆呆地站在旁边，那件还没上过身的粉色新衣，袖口被她无意识揪得死紧，

指节发白。眼泪却流不出来，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噎得她喘不过气。葬礼后第七天，

那团硬块终于被炸碎了。在阿豆回家的那条小路上，太阳晒得人有些发晕。

几个与阿豆一般大的男孩聚在路边的土坎上，嘻嘻哈哈，

手里捏着红纸裹着的鞭炮和小指粗的“小炮弹”。他们远远看见阿豆低着头走过来，

像发现了什么新鲜的玩具，怪叫着一拥而上。“没爹的豆芽菜来喽！”阿豆还没反应过来，

头顶猛地一炸！“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颅骨里回荡，耳朵嗡嗡作响。

一股灼热的气浪燎过发顶，带着硫磺的辛辣。她惊叫一声，下意识跳起来，又抱头蹲下。

更多的鞭炮和小炮弹雨点般砸落下来，在她身边、背上、肩上炸开。粉色的新衣上，

瞬间绽开一个个焦黑的洞，边缘卷曲着，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肩膀上一阵尖锐的灼痛，

火烧火燎。“哈哈！看她的新衣服！”“炸开花喽！”“找谁告状去？找你爸来呀？

哈哈哈哈！”男孩们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像鞭子，狠狠抽在她身上。肩膀的灼痛蔓延开，

变成一种被剥光了示众的羞耻和屈辱。眼泪终于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混着脸上的尘土，

又咸又涩。她甚至不敢抬头看那些扭曲的笑脸，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来，

用尽全身力气撞开挡在身前的人，跌跌撞撞地朝家的方向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

夹杂着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和更响亮的哄笑。那件被炸出黑洞的粉色衣服，

紧紧贴在汗湿的背上，每一个焦黑的破洞都像一张嘲弄的嘴。家门被“哐当”一声撞开。

昏暗的光线下，妈妈正佝偻着背在灶台边包饺子，案板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白粉。听到声响，

她头也没回。“妈……”阿豆的哭声破碎，带着剧烈的抽噎，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她指着肩上那个最明显的焦黑破洞，那里火烧火燎地疼，皮肉一定红了。妈妈转过身。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日积月累的疲惫刻下的深深沟壑。

她的目光落在阿豆身上那件崭新的、此刻却布满黑洞的粉色衣服上，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猛地收缩。下一秒，那沾满面粉的手，带着一股凌厉的风，狠狠掴在了阿豆脸上！“啪！

”脆响在狭小的土屋里炸开。阿豆被打得一个趔趄，脸颊瞬间麻木，随即是火辣辣的剧痛。

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妈妈陡然拔高的、尖利到变形的哭骂。“谁叫你出去的？！啊？！

这衣服好贵你不知道吗？！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就知道哭！哭！哭！哭丧啊！

”妈妈的声音撕裂着，眼泪也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在她灰暗憔悴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

“你爸才走了几天？你就不能让我安生点？！就知道给我找事做！我是造了什么孽哦！

养了你这么个……”后面的话阿豆听不清了。脸上火辣辣的痛，肩膀火辣辣的痛，

都比不上心里那片瞬间被冻僵的荒原。她猛地转身，像来时一样冲出了家门，

把妈妈那带着哭腔的、绝望的咒骂狠狠甩在身后。傍晚时分，她偷偷溜进邻居家的菜园子。

那几丛高大的芦荟在暮色里伸展着肥厚的、边缘带刺的叶片。她忍着肩膀的刺痛，踮起脚，

用削铅笔的小刀费力地割下一小块。墨绿色的汁液黏糊糊地沾在手上，带着一股清苦的腥气。

回到自己逼仄的小隔间，她反锁上门，蜷缩在角落，小心翼翼地掀起衣领，

把冰凉的芦荟肉贴在那片红肿灼烫的皮肤上。清凉感短暂地压下了灼痛，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害怕。怕妈妈听见哭声冲进来，

怕那沾着面粉的手再次落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妈妈站在门口，背光，看不清表情。

她没有走进来，只是靠在门框上，声音带着一种强压下去的疲惫和烦躁：“明天你姐回家。

你听着，不准在她面前哭丧个脸！更不准提今天的事！她马上要中考了，分不得心！

要是因为你影响了她的考试，考不上重点高中，都是你的责任！你担得起吗？”她顿了顿，

语气更冷硬了几分，“你不要毁了你姐姐，听见没？”阿豆把头埋得更低，

紧紧贴着冰凉的芦荟，喉咙里堵着腥咸的硬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妈妈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说完，转身带上了门。黑暗重新笼罩下来，

只有窗外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肩膀上的清凉感消失了，只剩下火辣辣的、一跳一跳的痛。

那年，爸爸走了。那年，肩膀上留下了一个硬币大小、永远褪不去的浅褐色疤痕。那年，

她十二岁。2 破碎的家爸爸坟头的土还没干透，

家里就开始弥漫一种奇怪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妈妈变得格外忙碌，

眼神里时常飘忽着一种阿豆看不懂的急切和焦虑。她开始频繁地出门，

回来时身上有时带着劣质香精的香味，有时又沾着陌生的烟草味。

村头那个专给人牵线搭桥的三姑婆，成了家里的常客。她们压低声音在堂屋里嘀嘀咕咕，

目光时不时瞟向阁楼的小木梯——阿豆就缩在那上面写作业。“女人家，

没个男人撑着怎么行？孤儿寡母的，

要被人欺负死的……”“条件嘛……能帮着拉扯这两个女娃就行……主要是人老实，

能踏踏实实过日子……”那些破碎的词句，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阿豆的耳朵里。

她握着铅笔的手指越来越紧，指甲掐进了木杆里。一种巨大的、混杂着背叛和恐惧的恶心感，

从胃里翻涌上来。她仿佛看到一张张模糊的、带着审视和算计的陌生男人的脸，

在堂屋昏黄的灯光下晃动。爸爸挂在墙上的那张小小的黑白遗像，

在阴影里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终于有一天，这种令人窒息的“相亲”达到了顶点。

那个被三姑婆领来的男人，有着一双浑浊发黄、不停在她和妈妈身上打转的眼睛。

他坐在爸爸生前常坐的那张旧沙发上，粗粝的手指夹着一根烟，

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他在外面有多少地、公司有多大，仿佛在挑选一件称心的货物。

妈妈坐在一边，脸上堆着一种阿豆从未见过的、近乎讨好的、僵硬的笑。阁楼上的阿豆，

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她猛地站起来，

老旧的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像一阵风冲下陡峭的木梯，冲进昏暗的厨房。

冰冷的触感握住了菜刀的木头柄，沉甸甸的。她几乎没有思考，转身就冲进了堂屋。

“滚出去！”尖利得不像自己的声音撕裂了空气。堂屋里瞬间死寂。男人脸上的得意凝固了，

错愕地看着这个瘦小的、脸色惨白、眼睛里却烧着两团疯狂火焰的女孩，

和她手里那把闪着寒光的菜刀。“阿豆！你疯了！放下！”妈妈尖叫着扑过来，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那讨好的笑容彻底碎裂，只剩下惊惶。“恶心！

”阿豆死死盯着那个男人，菜刀指向门口，“滚！马上滚！”“哎哟我的老天爷啊！

这…这女娃儿疯了！”三姑婆吓得直拍大腿，赶紧推搡着那个同样吓傻的男人，“快走快走！

惹不起惹不起！”男人狼狈不堪地连滚带爬冲出了门，三姑婆也骂骂咧咧地跟着跑了。

堂屋里只剩下阿豆粗重的喘息和妈妈惊恐未定的眼神。妈妈看着阿豆，嘴唇哆嗦着，

眼神躲闪，根本不敢和阿豆那双燃烧的眼睛对视。“你…你……”她“你”了半天，

最终颓然地垂下肩膀，声音虚弱又带着一种惯常的、推卸责任的强硬，“你想干什么？啊？

拿刀？你想杀人啊？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你们姐妹俩？你姐马上要中考了！这是她人生最要紧的关头！

要是让她知道家里闹成这样，分了心，考砸了，考不上重点高中，一辈子就毁了！

都是你的责任！你担得起吗？让阿豆不要毁了姐姐！”又是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

反复切割着同一个伤口。阿豆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她没有哭，这才几天，

只是冷冷地看着妈妈，那眼神让妈妈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她没再说话，转身，一步一步，

沉重地走回阁楼。身后，传来妈妈压抑的、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啜泣声。阁楼的门关上，

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哭泣。黑暗中，阿豆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肩膀上的旧伤疤，在黑暗里隐隐作痛。她明白了，这世上没有能替她挡风遮雨的墙了。一点，

都没有了。3 伤痕上的疤阿豆在妈妈的安排下，进了当地最差的一所中学，因为妈妈说，

阿豆去考别的学校不一定能考上，而且那里学费便宜，在哪学不是学。可她忘记了，

阿豆从小就是别人口中的乖乖女，性子温柔，成绩也优秀。

阿豆好像又看见了姐姐考了县里最好的高中那一幕，妈妈开心的到处宣扬，那场景，

好像是阿豆的错觉。妈妈嘴里“学费便宜”的初中，是县里出了名的“垃圾场”。

灰扑扑的围墙歪歪扭扭，上面布满了各种颜色的涂鸦和脏话。走进去，

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劣质烟草、汗臭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颓废气息混合的味道。

初一开学第一天，阿豆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背着那个用了好几年的旧书包，

安静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她像一滴误入浑浊油锅的水，格格不入。

周围充斥着肆无忌惮的打闹、脏话和手机游戏外放的声音。

一个剃着青皮、嚼着口香糖的男生斜眼打量着她，猛地朝她脚下吐了口唾沫。“喂，新来的？

叫什么？”阿豆没抬头，手指紧紧攥着铅笔。“哑巴？”男生嗤笑一声，

抬脚踢了踢她的桌腿，“问你话呢！”阿豆依旧沉默，身体却微微绷紧了。“操！

”男生似乎觉得无趣，骂了一句，转身走了。但他那轻蔑的眼神，

像一枚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迅速扩散开去。阿豆成了某种标记。因为她不爱说话，

因为她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好学生”气息，因为她没有“靠山”。欺负来得直接又野蛮。

作业本被撕碎扔进厕所水槽；课间操回来，凳子上被涂满粘稠的胶水；放学路上，

被几个女生堵在巷子口，为首那个染着黄头发的女生，二话不说，扬手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

“啪！”脆响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脸颊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作响。阿豆捂着脸，抬起头，

看着那个女生得意的脸，眼神空洞。她去找班主任，

一个刚毕业不久、戴着眼镜的年轻女老师。老师皱着眉，带她去找年级主任。

主任办公室烟雾缭绕。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靠在椅背上，端着茶杯，

听完阿豆断断续续的陈述，眼皮都没抬一下。“嗯，知道了。

”他慢悠悠地吹着茶杯里的浮沫，“霸凌嘛，学校是严格禁止的。你放心，

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给你一个交代。”然后呢？没有然后了。阿豆等了一个星期。

她的名字依旧被人在厕所墙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旁边是下流的涂鸦；她的自行车轮胎依旧隔三差五被人扎破；那个黄头发女生看她的眼神，

依旧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交代”？

阿豆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瘦削的脸颊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指痕，无声地咧了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