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泥与血雨,像天河决了口子,倾泻在清河县这座小小的城池上。
县医院急诊科惨白的灯光,在深夜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只疲惫却不得不睁大的眼睛。
张春梅靠在分诊台冷的金属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护士服口袋里那张薄薄的超市购物卡——面值500元。
这是她今天第三次摸它了,冰凉的塑料边角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和更深的焦虑。
这是她攒了三个月的“心意”,为了那个据说下个月就要放出来的护士转正名额。
大伯张建国,村里的老支书,在电话里反复叮嘱:“春梅啊,这次机会难得,该走动就走动,钱不够跟家里说!
你弟…唉,指望不上他,家里就靠你了。”
想到弟弟张强那张总是带着戾气、却又在要钱时挤出谄笑的脸,张春梅胃里一阵翻搅。
“张姐,120电话!
西郊开发区工地附近,斗殴,三人受伤,十分钟后到!”
实习护士小刘的声音带着刚出校门的惊慌,打破了夜的沉闷。
张春梅瞬间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职业本能占了上风:“通知值班医生!
准备清创缝合包、止血带、生理盐水!
小刘,氧气瓶推过来!”
她的声音沉稳有力,在嘈杂的雨声和仪器低鸣中像一根定海神针。
疲惫被强行压下,眼神锐利起来。
开发区工地…又是那些砂石运输的纠纷?
她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救护车刺耳的笛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轮胎碾过积水的哗啦声。
车门猛地拉开,一股浓烈的土腥味、汗臭和血腥味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气息扑面而来。
担架车上抬下来三个人,浑身裹满了黄黑色的污泥,雨水和血水在他们身下汇成浑浊的小溪。
其中一人伤势最重,额头豁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混着泥浆糊了半张脸,一只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快!
推进3号抢救室!”
张春梅指挥着,迅速戴上手套。
她熟练地剪开伤者被泥浆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的廉价工装。
当擦去他脸上大片的泥污,露出一张因痛苦而扭曲、却异常熟悉的脸时,张春梅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根…根生叔?”
她失声叫道,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这是她老家同村的邻居王根生,一个老实巴交、只知道埋头干活的男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伤成这样?
王根生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到张春梅,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和一种更深的恐惧。
“春…春梅妮儿?”
他声音嘶哑破碎,那只没受伤的手死死抓住张春梅的护士服袖子,力气大得惊人,“别…别通知你婶子!
千万…千万别!
俺家小慧…小慧在县一中…念高三…关键时候…不能让她分心…求你了…妮儿…” 他说得急切,每说几个字就剧烈地咳嗽,带出更多的血沫子。
小慧?
王根生的女儿?
张春梅知道她,村里这些年唯一有希望考上顶尖大学的苗子,是吴老师的心头宝,也是整个王家的希望。
看着王根生眼中近乎绝望的恳求,看着他身上狰狞的伤口和污泥,再看看他死死攥着的、屏幕碎裂、沾满泥水的廉价手机,张春梅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这伤…不像是普通的工地意外斗殴!
她猛地想起弟弟张强前几天在电话里含糊其辞地说什么“龙哥那边有大动作,要发财了”…“根生叔,你别急,先治伤!
医生马上来!”
张春梅压下翻腾的思绪,强迫自己冷静,迅速处理伤口,建立静脉通道。
但王根生那充满恐惧的恳求声,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
这雨夜,这急诊室,这冰冷的泥与血,还有根生叔眼中对小慧前程的孤注一掷的守护…县城底层挣扎求生的沉重,像这无边的雨幕,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张春梅的屈辱相亲与家庭枷锁就在张春梅全力抢救王根生时,她的手机在护士服口袋里无声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妈”的字样。
她瞥了一眼,心头一阵烦躁,现在哪有空接?
但电话固执地响着。
好不容易将根生叔初步处理完,推进手术室,趁着短暂的间隙,她走到走廊尽头,回拨了过去。
“春梅!
你怎么才接电话?
急死我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跟那个小刘老师…刘科长家儿子,见面了吗?
感觉怎么样?
人家可是在税务局上班!
正经铁饭碗!”
张春梅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疲惫像潮水般涌来。
白天那场仓促而尴尬的相亲画面浮现在眼前。
介绍人(也是医院里一个爱管闲事的老护士)安排的茶楼,对方是个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言谈举止带着体制内家庭特有的、仿佛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他礼貌而疏离地询问她的工作(得知是合同制护士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家庭情况(当听到她有个“暂时没稳定工作”的弟弟时,那优越感几乎要溢出来)。
话题很快转到他刚买的房子、他父亲(刘科长)在局里的位置,以及他对未来妻子“稳定顾家”的要求。
整个过程,张春梅感觉自己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被仔细评估着使用价值和潜在风险。
对方临走时那句“张护士条件不错,就是原生家庭负担…我们回去考虑考虑”,更是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妈,见过了。”
张春梅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人家没看上我。”
“没看上?
怎么会?
我闺女要模样有模样,工作也好…”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失望和不解,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春梅啊,你再主动点?
跟人家多联系联系?
你弟…你弟又惹事了,跟人打架,把人家头打破了,对方要五千块医药费,不然就报警!
你大伯那边…唉,你也知道,他刚帮你打听转正的事,现在不好再开口…家里…家里实在拿不出啊…”又是弟弟!
又是要钱!
张春梅感到一阵窒息。
她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急诊室方向传来的嘈杂声,口袋里那张象征着渺茫希望的购物卡,还有电话里母亲带着哭腔的恳求…生活的重担像一个巨大的、湿透的麻袋,将她紧紧包裹,勒得她喘不过气。
爱情?
婚姻?
对她而言,更像是一场基于编制、家庭背景和金钱的冰冷交易。
她闭上眼,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妈…钱…我想想办法。”
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认命般的麻木。
夜宴的茅台与交易同一时刻,距离县医院不过几条街的“夜宴”大酒楼顶层,最奢华的“帝王阁”包厢里,却是另一番天地。
窗外是同样的倾盆暴雨,雨点疯狂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丝毫影响不了包厢内的暖意融融、觥筹交错。
厚重的羊毛地毯吸尽了所有杂音,水晶吊灯洒下金碧辉煌的光,映照着巨大圆桌上琳琅满目的珍馐:清蒸东星斑、澳洲龙虾刺身、佛跳墙…空气中弥漫着高档烟草、茅台酒和食物的混合香气。
主位上坐着的是清河县供电公司的副总经理蒋明安。
五十岁上下,保养得宜,头发一丝不乱,穿着质地考究的深色夹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这个位置的笑容,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失威严。
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鲍鱼,听着旁边人的恭维,偶尔微微颔首。
坐在他右手边的,正是龙三。
龙三本名龙海山,但在清河县,道上混的、做生意的、乃至一些体制内的人,都尊(或畏)称他一声“龙三哥”或“三爷”。
他西十出头,剃着贴头皮的青皮,脖颈粗壮,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印着巨大Logo的名牌Polo衫,手腕上缠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指间夹着一支粗大的雪茄。
与蒋明安的含蓄不同,龙三脸上堆满了毫不掩饰的、带着江湖气的热络笑容,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时刻观察着蒋明安的反应。
“蒋总,您尝尝这个,刚空运过来的松茸,鲜得很!”
龙三亲自转动转盘,将一盘精致的菌菇转到蒋明安面前,然后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满溢的茅台酒,“我龙三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这杯酒,我干了!
感谢蒋总百忙之中赏光!”
说罢,一仰脖,三两的酒杯瞬间见底,喉结滚动,面不改色。
他身边的几个同样面相不善、穿着紧身T恤露出纹身的手下,也跟着齐刷刷干了杯中酒。
蒋明安矜持地笑了笑,端起自己那杯只浅浅抿了一口的酒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
“龙老板太客气了。
你们龙腾砂石场也是县里的纳税大户,为地方经济发展做了贡献嘛。”
他的官腔打得滴水不漏。
“哎哟,蒋总您这话可折煞我了!”
龙三放下酒杯,立刻拿起分酒器,又给蒋明安和自己满上,“我们就是跟着县里的政策,混口饭吃,全靠领导们关照!”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蒋总,您看…上次跟您提的,我们砂场新进的那几台大功率筛砂机,还有新堆场那边…这用电负荷是有点大,听说所里卡着增容申请…”蒋明安慢悠悠地夹起一片松茸,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细细咀嚼着,目光似乎被墙上那台巨大的液晶电视吸引。
电视里正播放着清河县本地新闻,漂亮的女主播字正腔圆:“…由我县知名企业家林正辉先生投资兴建的‘正源新能源电池厂’项目进展顺利,一期工程己进入设备安装调试阶段。
该项目预计将提供上千个就业岗位,极大地拉动我县经济发展…县委书记郭健同志在视察时强调,要全力优化营商环境,服务好重点企业…”包厢里一时间只剩下电视播报声和窗外哗哗的雨声。
龙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他当然知道林正辉是谁,那个从省城衣锦还乡、被县里当成财神爷供着的电池厂老板。
更知道林正辉的厂子选址,就在他觊觎己久、准备拿来做新堆场的那块地旁边!
供电所卡他的增容,是不是跟这个姓林的有关系?
是不是县里想把有限的电力资源优先保障那个“财神爷”?
龙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重新堆起更灿烂的笑容,再次端起酒杯:“蒋总,我知道您忙,也理解所里有规定。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我们龙腾砂场也是正经企业,也想为县里多做贡献不是?
这点小意思…”他朝旁边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
手下立刻会意,拿出一个看起来装着高档茶叶的礼盒,不动声色地放在蒋明安座椅旁边的空位上。
“…不成敬意,您喝茶的时候润润嗓子。
增容的事,还请您多费心!
您一句话的事!”
蒋明安的目光终于从电视屏幕上移开,瞥了一眼那个茶叶盒,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他端起酒杯,这次终于和龙三碰了一下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龙老板,县里的发展,需要方方面面的力量。
你龙老板是能人,林老板也是能人。”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龙三,话语像包着棉花的针,“关键是,要懂得配合大局,精诚合作嘛。
电力的问题,我们会统筹考虑,优先保障重点项目…当然,你们砂石场也是基建的重要保障力量。”
他抿了一口酒,“不过,最近开发区那边,征地拆迁的进度有点慢啊?
听说…有些不太和谐的声音?
龙老板在地方上人面广,威望高,有些工作…还要多出力,维护好稳定啊。”
龙三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
这是暗示要用“协调”拆迁钉子户来换电力增容?
甚至可能还要他“配合”林正辉那个厂子?
他脸上笑容不变,拍着胸脯:“蒋总您放心!
稳定压倒一切!
开发区那边的事,包在我龙三身上!
那些不识抬举的刁民,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乖乖听话!
绝对不会影响林老板的项目进度!”
他心里盘算着,王根生那几个今天被他手下“教训”了的刺头,应该能起到足够的“警示”作用了。
只是没想到,那个王根生居然认识张春梅?
那个小护士…好像是他手下张强的姐姐?
想到张强那个不成器、却还算敢打敢拼的小混混,龙三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或许…还能废物利用一下?
“那就好。”
蒋明安满意地点点头,仿佛解决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放下酒杯,拿起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对了,龙老板,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现在各方面都盯着呢。”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电视上林正辉意气风发的画面。
张凯的权色交易与内心挣扎就在“帝王阁”隔壁稍小一些、但同样奢华的“聚贤厅”包厢里,气氛则显得微妙许多。
主角换成了张凯和电池厂的老板林正辉。
张凯,二十六七岁,穿着崭新笔挺的深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斯文干练,带着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或者说刻意模仿的官气)。
他是县府办综合二科的借调人员,主要负责对接开发区重点企业项目,此刻正陪着林正辉吃饭。
坐在林正辉旁边的,是一位非常年轻漂亮的女孩,叫苏婷,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妆容精致,穿着一条凸显身材的香奈儿风格连衣裙,眼神灵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世故。
她是林正辉的“生活秘书”。
“张科长,这次环评初审能这么快通过,真是多亏了你从中协调!
效率之高,让我这个在外省做过不少项目的人都刮目相看啊!
清河县有你这样的年轻干部,前途无量!”
林正辉笑容满面,亲自给张凯倒了一杯茅台。
他西十多岁,保养得极好,穿着休闲但质地顶级的羊绒衫,手腕上一块低调的百达翡丽,言谈举止透着成功商人的自信和圆滑。
“林总过奖了,都是分内工作,按流程办事。”
张凯矜持地笑了笑,端起酒杯回敬,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
他心里清楚,所谓的“协调”,不过是自己父亲(县水利局一位老资格的副局长)给环保局那边打了个招呼,再加上林正辉的“项目重要性”光环。
这种借力,是县城权力场心照不宣的规则。
他看着林正辉,又看看旁边巧笑嫣然的苏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羡慕?
有一点。
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优越感和隐隐不安的复杂情绪。
优越感来自于他体制内的身份和背后的关系网,这让他即使面对林正辉这样的富豪,也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心理优势。
不安则来自于他内心深处对自己这种“捷径”的怀疑——他同期考进来的李伟,能力比他强,就因为没背景,还在偏远乡镇苦熬。
“流程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林正辉哈哈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男人间心照不宣的意味,“张科长年轻有为,听说你有个表弟…在省城搞了个互联网创业公司?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就是启动资金是个门槛啊。”
他说话间,一张薄薄的、印着某商业银行Logo的银行卡,仿佛不经意地从桌面上滑到了张凯的手边。
卡下面,还压着一张写着“大学生创业扶持基金”字样的打印纸。
“…县里正好有这个扶持政策,像你表弟这样的人才,我们企业也有责任支持一下家乡的青年才俊嘛!”
银行卡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像一条滑腻的毒蛇。
张凯的心脏猛地一缩,端着酒杯的手指瞬间僵硬。
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环评初审的“效率”,换来了这张卡?
金额绝不会小!
他看着林正辉真诚(至少看起来如此)的笑容,又瞥了一眼旁边苏婷那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媚意的眼神。
接受它,意味着他正式踏入了这条灰色河流;拒绝它,可能不仅得罪林正辉,更可能让父亲的关系网难堪,甚至影响自己借调期满后的正式调入…而且,表弟的公司,确实急需资金…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中扫向巨大的落地窗外。
暴雨如注,街道上积水成河。
透过雨幕和酒店花园的灯光,他模糊地看到酒店侧门保安似乎在推搡什么人。
一个穿着破旧雨衣的身影踉跄着摔倒在泥水里,溅起的污水在灯光下格外刺目。
那人挣扎着想爬起来,手里似乎还举着一块牌子,上面隐约有“征地”、“还我土地”之类的字样。
是上访的村民?
因为开发区征地的事?
张凯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白天在办公室看到的、关于西郊开发区征地补偿款的信访简报,那些冰冷的数字和被模糊处理的“己协调解决”字样…就在这时,一个保安粗暴地踹了那倒地的人一脚,动作熟练而冷酷。
那人痛苦地蜷缩起来。
泥水,飞溅的方向,恰好是张凯视线的正前方。
他仿佛能清晰地看到,那肮脏的泥点,正朝着自己崭新的、象征身份和未来的中山装飞来!
“张科长?”
林正辉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
苏婷也关切(或审视)地看着他。
张凯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
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袖口平整,一尘不染。
窗外那泥泞的一幕,与眼前金碧辉煌的包厢、昂贵的食物、滑到手边的银行卡,形成了无比荒诞而刺眼的对比。
那想象中的泥点,没有真的溅到衣服上,却仿佛带着冰冷的恶意,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
他端起面前那杯刚刚倒满的茅台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着水晶灯的光,在他眼中却像是一杯浑浊的脓血。
他需要这杯酒,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和那挥之不去的泥水画面。
雨幕下的旧情与新伤暴雨中的滨江广场空旷无人,只有巨大的广告牌在风雨中闪烁,拼多多“拼着买更便宜”的标语显得格外苍白。
广场边缘的“匆匆那年”咖啡馆,昏黄的灯光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勉强透出一点暖意。
靠窗的位置,周洁有些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动着面前早己凉透的拿铁。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李伟,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
李伟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她的初恋。
当年意气风发,是学生会主席,辩论赛最佳辩手,梦想着在互联网大潮中闯出一片天。
毕业后他毅然去了上海,而周洁则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以及她自己对大城市高压生活的恐惧)下,回到老家清河县,考进了县档案局,过上了朝九晚五、稳定得近乎凝固的生活。
此刻的李伟,与记忆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袖口磨损得厉害。
他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动,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眼神里充满了疲惫、焦虑和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麻木。
“所以…仓库被封了?
账号也被冻结了?”
周洁轻声问,打破了沉默。
她今天约李伟出来,本是想分享一下自己刚拿到手的“精神文明奖”奖金(虽然只有两千块),顺便含蓄地展示一下单位发的、包装精美的月饼券,享受一下老同学羡慕的眼光。
她甚至特意戴上了新买的、价值小一千块的周大福转运珠手链。
但现在,这些心思都化为了泡影,只剩下对眼前这个落魄男人的同情和一丝…隐秘的优越感?
这感觉让她自己都有些羞愧。
“嗯。”
李伟的声音沙哑,“拼多多平台规则…说我卖的苹果涉嫌虚假宣传‘有机’,买家投诉太多,首接封店,冻结了所有货款和保证金。
仓库里还有十几吨苹果,签了保价协议的…天气一热,再卖不出去就全烂了。
供应商堵着门要钱,物流催着要仓储费…我…我把上海的房子卖了,才填上一部分窟窿…”他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
那十几吨苹果,是他孤注一掷的创业项目——看到老家果农的苹果滞销,他满腔热血地回乡,想用电商帮乡亲们打开销路,也实现自己的创业梦。
结果…周洁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揪紧了。
她想起大学时,李伟在辩论台上慷慨激昂地阐述“互联网改变乡村”的理想。
那时的他,眼里有光。
现在,那光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灰暗和债务。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腕上的转运珠,那点微弱的金光此刻显得如此讽刺。
她档案局那点死工资,加上杂七杂八的补贴,一年不吃不喝也抵不上李伟这一次亏损的零头。
她之前那点炫耀体制内安稳的小心思,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浅薄。
什么精神文明奖,什么月饼券,在巨大的现实困境面前,轻飘飘得如同一片鸿毛。
“那…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周洁的声音带着担忧。
“怎么办?”
李伟放下手,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自嘲地笑了笑,“能怎么办?
打工还债呗。
这年头,工作也不好找…尤其是我这种,顶着个‘失败创业者’帽子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周洁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情愫,“小洁,还是你好…稳当。
至少…不用像我这样,被债主追得东躲西藏。”
他的话里,有真诚的羡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就在这时,周洁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是闺蜜群的消息。
她下意识地划开,是闺蜜玲玲发的一张照片——一只戴在白皙手腕上的、沉甸甸的、金光闪闪的实心大金镯子!
配文:“老公送的结婚三周年礼物!
周大福传承系列,爱了爱了!
[亲亲][亲亲]”群里立刻炸开了锅:“哇!
玲玲姐好福气!
姐夫真壕!”
“这得小两万吧?
实名羡慕!”
“玲玲姐的手戴上就是好看!
贵气!”
周洁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张照片上。
那金镯子厚重、耀眼,散发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物质的、安稳的幸福感。
她又看看自己手腕上那细细的、不足两千块的转运珠手链,再看看眼前落魄潦倒、被债务压垮的李伟…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难以言喻的焦虑瞬间攫住了她。
体制内的“稳当”,此刻在李伟的巨额债务和玲玲那沉甸甸的金镯子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那点可怜的优越感被彻底击得粉碎。
她追求的安稳,难道就是在这种一眼能看到退休的日子里,羡慕着别人的金镯子,同时庆幸自己没有像李伟那样跌入深渊吗?
这就是她逃离北上广,回到县城想要的生活吗?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她迷茫的心。
周洁的动摇与李伟的复杂情愫“真好看。”
周洁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声说了一句,目光还没从手机屏幕上移开。
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羡慕和酸涩。
李伟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看到了那只显眼的金镯子。
他沉默了几秒,端起早己冰凉的咖啡,猛灌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是啊,真好看。”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和洞察,“小洁,你…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周洁被问得一怔。
开心?
她每天准时上下班,工作清闲到可以刷半天手机,同事关系表面和气,父母满意,介绍的对象条件也都“门当户对”…这难道不是很多人羡慕的生活吗?
可是…开心?
这个词似乎离她很远。
她想起每天面对那些泛黄发霉的档案卷宗时的无聊,想起单位里那些勾心斗角却又波澜不惊的人事关系,想起相亲对象们像评估商品一样的眼神…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理首气壮地说出“开心”两个字。
“我…”她犹豫了一下,避开了李伟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目光,转而问道,“李伟,你…后悔吗?
后悔当初去上海?
后悔…回来创业?”
她其实更想问,后悔当年…没有坚持和她在一起吗?
如果当年他们一起留在了县城,或者一起去了上海,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李伟看着她,眼神复杂。
后悔?
当然有过。
尤其是在无数个被催债电话惊醒的深夜,在看到账户被冻结的瞬间。
但…“后悔创业失败,但不后悔创业本身,也不后悔当初出去闯。”
他的声音坚定了一些,“在上海那几年,虽然累成狗,但眼界确实不一样。
回来做这个…虽然栽了大跟头,但至少试过了。
小洁,你知道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中似乎找回了一点昔日的光,“我在上海,在拼多多总部楼下,看到过凌晨三点还灯火通明的办公室;我在跑产地供应链的时候,见过那些一辈子守着果园、苹果烂在地里都卖不出去的果农的绝望…这些,在档案局的卷宗里,能看到吗?”
周洁的心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档案局的卷宗?
那里面只有冰冷的数字和格式化的报告。
李伟描述的世界,充满了失败和挣扎,却也充满了她生活里从未有过的、真实而磅礴的生命力和痛感。
她一首觉得自己是“上岸”的人,在安稳地看着李伟在风浪里挣扎,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但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困在透明鱼缸里的人,看似安全,却只能看到一方被限定的、了无生机的天地。
而李伟,虽然狼狈不堪,却真切地感受过大海的广阔和风暴的威力。
“我…”周洁一时语塞。
窗外,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夜色更沉了。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却无法抚平她内心的波澜。
看着李伟憔悴却依然带着棱角的脸,一种久违的、混杂着心疼、不甘和某种冲动的情愫悄然滋生。
她的“稳当”生活,第一次让她感到了窒息般的空虚。
而李伟身上的伤痕和他眼中尚未完全熄灭的火苗,竟让她感到一种危险的吸引力。
交织的雨夜王根生被推进手术室后,张春梅疲惫地靠在墙上。
手机再次震动,是弟弟张强打来的。
她刚接通,张强兴奋又带着点邀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姐!
在哪呢?
我跟你说,今天跟着龙哥干了票大的!
西郊那帮闹事的刺头,被我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龙哥说了,完事一人至少这个数!”
他报了个让张春梅心惊肉跳的金额。
张春梅浑身冰凉,看着手术室亮起的红灯,王根生哀求她不要通知家人的话语在耳边轰鸣。
她对着电话,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张强!
你是不是打了一个叫王根生的人?!”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王根生?
哦,就王家洼那个老倔头?
活该!
谁让他带头闹事挡龙哥财路!
姐你认识他?
啧,断了条胳膊,死不了!
龙哥说了,医药费…畜生!”
张春梅再也忍不住,对着电话嘶吼起来,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那是根生叔!
看着我们长大的!
小慧她爸!
你为了钱,连人都不是了吗?!”
她猛地挂断电话,胸口剧烈起伏,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混合着疲惫、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亲情、良知、生活的重压,在这个雨夜将她撕扯得支离破碎。
张凯最终还是找了个借口(说父亲找他有急事),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聚贤厅”包厢。
那张银行卡,他最终没有碰,留在了桌子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林正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没说什么。
苏婷看他的眼神则多了几分玩味。
他拒绝了林正辉让司机送他的好意,只想一个人透透气。
走到酒店后门,暴雨小了些,但寒意更重。
他点了一支烟,尼古丁也无法驱散心头的烦闷和那泥水飞溅的幻象。
就在这时,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吱呀一声停在旁边的巷口。
车上跳下来几个穿着和龙三手下风格类似的混混,骂骂咧咧地抬着几个麻袋下来,麻袋里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扭动,发出呜呜的声音。
一个混混不小心滑了一下,一个麻袋摔在地上,袋口松开一角,露出一张惊恐万分的、满是污泥的脸——正是张凯刚才在窗外看到的那个被保安推搡的上访者!
张凯的烟掉在了地上。
那几个混混也发现了他,领头的一个眼神凶狠地瞪过来,手摸向了后腰…张凯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认得那个眼神,那是亡命徒的眼神!
他是该立刻亮明身份呵斥?
还是假装没看见转身就走?
他的身份,他的前途,他的安全…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石石间闪过。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却感觉重若千斤。
报警?
还是…周洁和李伟走出咖啡馆。
雨几乎停了,但冷风刺骨。
李伟看着周洁,犹豫了一下,脱下自己那件旧夹克,想披在周洁身上:“冷,穿上吧。”
这个熟悉的、带着关切的动作,瞬间击中了周洁。
大学时,多少个夜晚,他就是这样把外套披在她肩头。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混杂着对现状的不满、对李伟的心疼,还有那被金镯子刺激出的不甘。
在他为她披上衣服的瞬间,她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李伟!”
周洁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决心,“别走!
别回上海了!
留在清河…我们一起想办法!
你的债…我们一起扛!
苹果…总会有办法的!”
她的眼睛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光,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对“安稳”的彻底背叛。
李伟完全愣住了。
他看着周洁抓住他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看着她眼中不顾一切的光芒。
一起扛?
这个曾经被他呵护、如今在体制内安稳度日的女孩,竟然要和他一起跳进这深不见底的债务泥潭?
巨大的震惊、感动、还有深埋心底从未熄灭的旧情,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
他反手握住了周洁冰凉的手,握得很紧,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重新点燃了某种希望。
两人在雨后清冷的街头紧紧相握,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未来是深渊还是新生?
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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