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记得等下来楼上找我哦,我等你!”
成茉的声音像裹了蜜糖,清脆又带着小女孩特有的甜腻撒娇。
她小小的身子几乎被怀里那袋超大包装的薯片淹没,袋口敞着,散发出诱人的油炸咸香。
小脚丫踩在光洁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她一边像只囤食的小松鼠般“咔嚓咔嚓”地嚼着薯片,一边探着头朝二楼那间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麻将房喊话。
盛夏的暑气被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在外,唯有冷气机不知疲倦地嗡鸣,将偌大的洋楼内部变成一个清凉的堡垒。
麻将碰撞的清脆声响、大人们或兴奋或懊恼的谈笑、以及缭绕的香烟气息,构成了成茉此刻“家”的背景音。
“好,你要乖哦,妈妈等下赢了这把就上来房间找你!”
成茉妈妈的声音从牌桌方向传来,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笑意。
她的手正专注地摩挲着一张麻将牌,连头都没回,背影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
成茉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小脸上绽开纯粹的笑容。
她抱着那袋象征此刻幸福的薯片,像只快乐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跑上旋转楼梯。
三楼的儿童房是她的专属王国。
推开门,一股强劲的冷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楼梯间的微热。
她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卡通沙发里,打开那台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亮起,正播着她最爱的《快乐星球》。
片头曲响起,那个叫“丁凯乐”的帅气小男主角一出现,成茉的眼睛就亮晶晶的,薯片嚼得更欢快了,嘎嘣脆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仿佛是她小小世界里的幸福协奏曲。
八岁的成茉,是这富庶之家的掌上明珠。
父母白手起家,经营着本市规模不小的冻库生意,在她未出生时就在这寸土寸金的市区盖起了两栋气派的五层洋楼。
家里的车像走马灯似的换,从最初的桑塔纳,到后来的奔驰、宝马,再到如今停在车库里的路虎,每一辆都锃亮如新,是父亲成功的勋章。
她是被宠溺浇灌长大的花朵,衣橱里挂满了妈妈精心挑选的蕾丝公主裙和镶着水钻的小皮鞋,玩具房里堆满了最新款的娃娃和电动模型。
只要她开口,哪怕是天上的星星,父母也会笑着应承“想办法”。
家里常年有几十个佣人穿梭忙碌,从打理花园到照顾她的起居。
从出生到三岁,她的摇篮曲是保姆哼唱的,她的蹒跚学步是在保姆的搀扶下完成的。
父母太忙了,忙于构筑那个庞大的商业王国,陪伴成了奢侈品。
因此,这个暑假能被接回家,而不是留在寄宿学校,对成茉来说,己经是莫大的、足以让她雀跃的幸福了。
她贪婪地享受着这短暂的、有父母在身边的时光。
电视屏幕的光影在她专注的小脸上明明灭灭。
不知过了多久,欢快的剧情被突兀的广告打断。
成茉从“快乐星球”的幻想中抽离,楼下麻将的喧闹声不知何时己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慌的寂静。
那寂静像冰冷的藤蔓,倏地缠住了她小小的心脏,一种莫名的不安迅速滋生、蔓延。
她几乎是跳下沙发,薯片袋滚落在地也顾不上,赤着脚就冲下了楼。
宽敞奢华的客厅里空荡荡的。
哪里还有妈妈的影子?
只有厨房飘来饭菜的香气。
保姆正将最后一道菜端上巨大的餐桌,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常在家里帮忙的叔叔,正无聊地翻着报纸。
“妈妈呢?
妈妈怎么不见了?!”
成茉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尖利和颤抖,扑到沙发边,急切地抓住叔叔的胳膊。
叔叔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漠然,随口道。
“哦,你妈妈啊?
她早就走了,跑啦。”
“跑……跑啦?”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成茉小小的世界。
她懵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冲到那部华丽的欧式座机旁,小手颤抖着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紧紧贴在耳边,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嘟……嘟……您拨打的电话己关机……”机械冰冷的提示音一遍遍重复,像钝刀子割肉。
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
巨大的、被抛弃的绝望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
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保姆的呼唤,桌上香气西溢的饭菜,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妈妈!
成茉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赤脚踩在午后滚烫的水泥地上也浑然不觉。
刺目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她不管不顾地沿着空旷的街道奔跑,稚嫩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妈妈——!
你在哪里……妈妈——!
妈妈——!”
声音在寂静的街区回荡,充满了无助和恐惧,却只惊起了路边树上几只聒噪的蝉。
回应她的,只有无情的烈日和空茫的回音。
——————“成茉!
成茉!
醒醒,你怎么了?!
……成茉……醒醒!”
急促的呼唤和脸上轻微的拍打感将成茉从梦魇的深渊硬生生拽回现实。
她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眼角一片冰凉湿润。
“呼……是梦……”她喃喃道,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浓重的鼻音。
意识慢慢回笼,卧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的些许城市夜光。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指腹触到未干的泪痕,心里像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又沉甸甸地坠着那个八岁夏天的冰冷回忆。
“没事,我只是……梦见小时候了……”她低声说,试图掩饰声音里的哽咽,但那份深藏的痛楚还是泄露了出来。
江来心疼地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手臂温暖而有力,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呢,不要怕。
都过去了,只是个梦。”
他是成茉相恋两年的男友,年轻的脸庞在昏暗中透着关切。
这几年,正是有他阳光般的陪伴和毫无保留的爱,才让她灰暗的人生底色上涂抹出了一些鲜亮的色彩,勉强填补了一些灵魂深处对温暖和爱的巨大空洞。
成茉靠在江来怀里,思绪却无法控制地飘回那个分水岭般的夏天。
八岁那年父母毫无征兆的离异,像一场毫无预警的地震,瞬间将她从云端的天堂狠狠摔落泥泞。
曾经被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小公主,一夜之间,变成了寄人篱下、需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累赘。
“你知道吗,江来,”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梦醒后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苍凉。
“从八岁那年开始,我就只是‘活着’了。
我的灵魂……好像在那天就死掉了。
从那以后,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那些曾经唾手可得的宠爱、无忧无虑的欢笑、被稳稳托举的安全感,都成了再也无法触及的幻影。
江来沉默着,只是将她拥得更紧,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她那颗被童年冻伤的心。
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那是时间也无法完全抚平的伤痕。
那年。
她被判给了母亲,而母亲却像甩掉一个沉重的包袱,毫不犹豫地将她塞回了乡下年迈的外婆家。
那个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被佣人环绕的奢华“家”,彻底与她无关了。
父亲很快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他宽阔的怀抱和爽朗的笑声,也成了她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的剪影。
在陌生的乡下,在沉默寡言、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外婆身边,成茉的世界彻底颠覆了。
她不再是中心,不再有特权。
她哭过,哀求过,死死抱住母亲的腿,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妈妈别走!
不要丢下茉茉!”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嘶哑绝望。
但那双曾经温柔抚摸她头发的手,最终还是用力地、决绝地掰开了她的小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村口扬起的尘土里。
留给她的,只有外婆一声长长的叹息和从此必须学会的“懂事”。
她学会了看外婆疲惫的脸色,学会了在舅妈挑剔的目光下默默做事,学会了把委屈和疑问都咽回肚子里。
被冤枉偷了邻居家的鸡蛋时,她百口莫辩,只能咬着嘴唇默默承受责骂;生病发烧时,得到的可能只是一碗敷衍的姜汤和“小孩子哪有那么娇气”的嘟囔。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变了?
为什么曾经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关注和呵护,现在变得如此奢侈?
巨大的心理落差和安全感缺失,让她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活泼开朗。
她变得沉默、孤僻,像只受惊的小兽,把自己缩进厚厚的壳里。
她不再表达需求,不再分享心情,甚至不再哭泣。
因为哭泣换不来拥抱,只会招来厌烦。
她开始拼命地麻痹自己,努力去忘记那些曾经幸福到不真实的记忆,仿佛那是一场不属于她的、别人的梦。
只有这样,才能在现实的冰冷和疏离中,勉强维持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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