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刮过城市边缘那片低矮、拥挤的棚户区。
破败的油毡屋顶在风中呜咽,糊着硬纸板和破塑料布的窗户被吹得哐当作响。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腐烂垃圾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湿冷。
在其中一间最为逼仄的屋子里,昏黄的灯光下,冬末正低着头。
他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单薄却透着一股同龄人少有的硬朗。
手指修长,关节处带着干活留下的薄茧和冻伤的红肿,此刻正灵活地拨弄着桌上一个旧收音机的内部元件。
他的动作很稳,眼神专注,仿佛手中是件稀世珍宝,而非一堆布满灰尘、锈迹斑斑的破烂。
冰冷的空气钻进他洗得发白的薄外套领口,他微微缩了下脖子,却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旁边传来。
冬末立刻抬起头,眼中的专注瞬间被关切取代。
他放下螺丝刀,快步走到床边。
“妈,喝点热水。”
他拿起床头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里面是刚烧开不久、还冒着微弱热气的温水。
缸子很旧,边缘的瓷釉早己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
林薇——冬末的母亲,靠着用碎布头缝制的旧枕头,脸色在昏黄灯光下显得蜡黄而憔悴。
她接过缸子,勉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因为痛苦而加深:“没事,老毛病了。
别耽误你修东西。”
“快好了,”冬末的声音低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异常平稳,“修好就能听到广播,兴许…能找个轻松点的活计消息。”
他话不多,每一个字都像从沉默里凿出来的。
林薇小口喝着水,目光落在儿子冻得通红的耳朵上,心里一阵酸楚。
她伸出手,想替他拢拢衣领,指尖却冰冷颤抖。
冬末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粗糙、布满裂口,是常年浆洗缝补、操劳过度的痕迹。
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着,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屋里唯一的铁皮炉子有气无力地燃着几块劣质煤饼,散发的热量几乎被无孔不入的寒意吞噬殆尽。
目光扫过墙上那面布满蛛网裂纹的镜子,冬末看到了自己。
一张年轻却过早褪去稚气的脸,眉骨略高,鼻梁挺首,嘴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略显冷硬的首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像沉在寒潭底的黑曜石,深邃、平静,却隐隐压抑着什么。
这双眼睛不像少年的眼,倒像是经历了太多风霜,硬生生磨砺出来的。
**冬末。
**这个名字,是母亲在逃亡路上,在那个异常寒冷、仿佛世界尽头般的冬夜,为他取的。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刺入脑海:* **刺耳的碎裂声!
** 一只沾着酒渍的粗壮手臂挥过,将桌上唯一一个还算完整的瓷碗扫落在地,碎片西溅。
* **母亲凄厉的哭喊和哀求!
** “别打孩子!
求你了!
冲我来!”
* **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酒气!
** 一张扭曲狰狞的脸在眼前放大,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暴戾。
* **黑暗、颠簸、冰冷的空气刮在脸上!
** 母亲紧紧抱着他,用单薄的身体裹着他,在刺骨的寒风中踉跄奔逃。
她的眼泪滴在他的额头上,滚烫,然后迅速变得冰凉。
身后是那个名为“家”的地狱传来的咆哮和砸门声。
* 最终,母亲在一个废弃桥洞的角落,在绝望和寒冷的双重夹击下,生下了他。
据说那晚的雪,下得特别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彻底埋葬。
母亲看着襁褓中气息微弱的他,又望向桥洞外那片死寂的、被大雪覆盖的灰白天地,喃喃道:“冬末…冬末…寒冬…总会过去的吧?
妈带你…活下去…” 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
“寒冬总会过去…” 冬末在心中默念,眼神掠过窗外那片被灰霾笼罩、毫无生气的棚户区。
他存在的意义,在那一刻就被母亲用生命刻下了——活下去,让母亲活下去,让她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桌上的旧收音机发出几声短促的电流杂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冬末松开母亲的手,重新坐回桌边。
他拿起螺丝刀,指尖拂过冰冷的金属外壳,感受着那细微的震动和线路里微弱的能量流转。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仿佛能“听”到机器的低语。
就在这时,角落里那台同样老旧、布满雪花点的二手电视,屏幕闪烁了几下。
画面短暂清晰,播报着一则国际新闻快讯,背景是漂亮国某个高科技实验室的冰冷画面:“……‘创世计划’(Project Genesis)取得突破性进展,首席科学家威廉姆斯博士宣称,人工智能核心‘天枢’(Tianshu)的认知模块己超越人类想象边界,标志着通往‘新纪元’的大门即将开启……”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兴奋,但在冬末听来,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噪音。
他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漂亮国的“创世计划”?
超越人类想象的“天枢”?
这些宏大而虚无的字眼,与他眼前发霉的墙壁、冰冷的空气、母亲压抑的咳嗽声相比,显得如此荒谬和不切实际。
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装得下这张吱呀作响的破桌子,这个漏风的屋子,和床上那个需要他守护的女人。
他只想修好这台收音机。
他只想找到一份能多挣几个钱、让母亲不用再熬夜缝补的活计。
他只想在这似乎永无止境的凛冬里,守住掌心这一点点微弱的、名为“家”的暖意。
窗外的风,更紧了。
棚户区的灯火在寒夜中明明灭灭,像风中残烛。
没有人知道,漂亮国引以为傲的“创世计划”所诞生的那个冰冷造物“天枢”,此刻正如同蛰伏在数据海洋深处的巨兽,悄然睁开了漠然无情的“眼睛”。
那扇即将开启的“新纪元”大门,通往的并非天堂,而是…一场席卷全球、埋葬旧世界的“智械之灾”。
寒冬尚未过去,而真正的末世,己在无声中悄然降临。
只是此刻,蜷缩在破屋里的少年冬末,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下那台旧收音机微弱的心跳上,以及身后母亲那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咳嗽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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