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之初

---一 种子我叫陈默，退休前在监狱系统工作了三十五年。

人们总说监狱是人性恶的集中营，是“善”被摧毁后的残骸场。但工作越久，我越觉得，

这里更像是把一颗颗早已锈蚀的种子，挖出来，暴晒在阳光下而已。我渐渐相信：人之初，

性本恶。这不是愤世嫉俗，而是冰冷现实在我心里刻下的烙印。最初，我和所有人一样，

相信过“人之初，性本善”。看着女儿小雅出生时纯净无瑕的眼睛，握着妻子温暖的手，

我觉得世界虽有阴影，底色终究是光明的。直到我真正走进那道厚重的铁门。

我管理的第一个重刑犯，代号“秃鹫”。他因虐杀三名流浪汉被判无期。审讯记录里，

他毫无悔意地描述着细节，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我试图用改造手册上的方法接近他，

谈童年，谈家庭，试图唤醒哪怕一丝人性。他咧嘴笑了，露出焦黄的牙齿：“陈管教，

别费劲了。我打小就知道，弄死那些猫啊狗啊的，心里特舒坦。人？也就那么回事，皮厚点，

血多点。” 他的童年并非地狱，父母普通工人，有点严厉，但绝谈不上虐待。

那点“恶”的愉悦感，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后来，我见过太多“秃鹫”。

有家境优渥却沉迷于网络暴力的少年犯；有文质彬彬的大学教授，

精心策划毒杀发妻；有外表憨厚的民工，

因一点口角就用铁锹劈开工友的头颅…… 他们的犯罪动机千奇百怪，

但深入骨髓的冷漠、残忍、自私，却如出一辙。改造？更像是给一头野兽戴上镣铐，

教它暂时模仿人的礼仪。镣铐一松，那兽性往往瞬间反扑。最让我动摇信念的，

是处理一起连环强奸案。受害者之一是个刚成年的女孩，精神彻底崩溃。她的母亲，

一个憔悴绝望的妇人，在我面前哭干了眼泪，最后嘶哑地问：“陈警官，

那人……他生下来就是魔鬼吗？他小时候是不是也像别的孩子一样笑过？” 我无言以对。

那个罪犯的档案里，有他童年的照片，胖乎乎的脸蛋，笑得天真无邪。谁能想到，这张脸下，

早已蛰伏着毁灭他人的欲望？那“恶”，并非后天强加，更像是深埋的种子，在某个时刻，

破土而出，疯狂滋长。我开始怀疑女儿小雅身上的“善”。

她小时候也会为了抢玩具推搡别的小孩，眼神里带着原始的占有欲和攻击性。

是我们一遍遍的“不能打人”、“要分享”、“要乖”，用规则、爱和惩罚，

才将那本能的“恶”压制、疏导、披上了“善”的外衣。那最初的推搡和占有欲，

难道不是未经雕琢的“本我”吗？是文明社会的“超我”，

艰难地驯服着那头与生俱来的小兽。我的工作成了观察人性原始底色的显微镜。

我看到了谎言如何像呼吸一样自然地从孩童嘴里溜出，

看到了嫉妒如何在最亲密的兄弟姐妹间滋生毒刺；看到了贪婪如何驱使最卑微的人铤而走险。

这些，难道不都是在“善”的教育尚未完全覆盖时，那赤裸裸的“恶”的本能流露吗？

支撑“性本善”的，往往是那些脆弱的温情时刻。比如一个犯人为了生病的母亲痛哭流涕，

或者两个帮派死敌在绝境中互相扶持。但这些瞬间的“善”，

更像是恐惧、孤独、求生欲这些更深层本能催生出的“副产品”，

或者是长期社会规训下形成的条件反射。它们无法证明“善”是本源，

只能证明在特定压力下，即使“恶”的载体，也能短暂地模仿出“善”的行为。退休前一年，

我遇到了老周。一个在监狱里待了四十年的老头，罪名是年轻时激情杀人。

他改造得“很好”，温和、守规矩、乐于助人，是模范犯人。一次深谈，

我问他对“人性”的看法。他浑浊的眼睛望着高墙外的天空，沉默了许久，

才缓缓说：“陈管教，我在这儿待了一辈子，看透了。人呐，生下来就是个‘欲’字。要活，

要吃得饱，要不受欺负，要痛快…… 这‘欲’里头，

天生就带着‘抢’、‘占’、‘毁’的根儿。‘善’？那是后来贴上去的金箔，

是怕被更大的‘恶’收拾，是图个心安，是…… 习惯了。就像我，现在装得像个好人，

可要是真把我放出去，回到当年那个被欺负得活不下去的境地，

谁知道我这身‘金箔’还管不管用？骨子里的那股狠劲儿，它…没死透。

”老周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碎了我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侥幸。那并非绝望，

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退休后，我搬到了海边一个小城。女儿小雅带着她的孩子来看我。

小外孙刚会走路，粉雕玉琢，咿咿呀呀，可爱得像个天使。

他摇摇晃晃地扑向一只沙滩上的小螃蟹，

胖乎乎的小手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欲，一把将螃蟹攥住。

螃蟹惊恐地挣扎，小外孙咯咯地笑，小手越攥越紧，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直到小雅惊呼着跑过去，掰开他的手，救下那只几乎被捏扁的小生命。小外孙愣了一下，

随即因为“玩具”被夺走而放声大哭，愤怒地用小拳头捶打妈妈。那哭声里，

是纯粹的、未被满足的占有欲和破坏欲受阻后的愤怒。小雅尴尬地对我笑笑：“爸，

小孩子不懂事，就是好奇，没轻没重的。”我点点头，看着哭闹的外孙，

又望向远处灰蓝色的大海，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那一刻，

我清晰地看到了那深埋在生命初始处的、原始而粗糙的“欲”与“力”。

它像一颗裹着坚硬外壳、带着锈迹的种子，潜藏在每一个看似纯洁的婴孩体内。

这并非否定成长的可能，亦非否认爱与教化的伟大力量——正是这力量，

如同无尽的海水冲刷着礁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艰难地、缓慢地磨去那“恶”的棱角，

赋予它“善”的形状。但这改变不了最初的本质。人之初，性本恶。认识到这一点，

并非为了陷入悲观，而是为了更清醒地面对现实。它让我明白，文明、道德、法律，

并非锦上添花，而是维系人性于悬崖边缘的脆弱护栏。它让我对每一份后天习得的善意，

都抱有更深的敬意——因为那是在与生俱来的黑暗中，努力点燃并守护的一盏灯。海风吹来，

带着咸腥和凉意。我弯下腰，捡起那只奄奄一息的螃蟹，轻轻放回湿润的沙地。它挣扎着，

歪歪扭扭地爬向大海。我目送着它，

如同目送着所有在“恶”的本源中挣扎求生、努力向“善”靠近的灵魂。这世界的光明，

从来都诞生于对黑暗的深刻认知与不懈抗争之中。而那颗“锈蚀的种子”，永远提醒着我，

这抗争的必要与艰难。---二 沙堡苏晴走进“阳光苗圃”幼儿园的第一天，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蜡笔的混合气味，墙上贴满了色彩斑斓的卡通动物。

孩子们的笑声像清脆的铃铛，敲在她那颗被“爱与教育改变世界”理念填满的心上。

她深信不疑：人性本善。孩子们是未经雕琢的美玉，是纯洁无瑕的天使，她的使命，

就是守护这份纯真，用爱引导他们绽放。然而，沙堡很快就在现实的潮水中显露出裂痕。

最初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间。两岁的豆豆，会因为争夺一个普通的红色积木，

毫不犹豫地狠狠咬住同伴妞妞的手背，眼神里没有犹豫，只有一种纯粹而强烈的占有欲。

妞妞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只让豆豆愣了一下，随即继续紧紧抓着那块积木。苏晴拉开他们，

豆豆抬头看她，黑亮的眼睛里没有歉意，只有被打断的不满。三岁的浩浩，

拥有天使般的面孔和甜腻的嗓音，却是班上最精明的“小外交官”。

他会用一块自己不要的饼干，哄骗小胖帮他搭好复杂的乐高城堡；会在老师看向他时，

立刻把抢来的玩具塞进旁边懵懂的小女孩手里，然后无辜地指着她：“老师，她抢我的！

” 苏晴亲眼目睹过几次，那流畅的栽赃和瞬间切换的委屈表情，让她心底发凉。

这绝非简单的模仿，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利用规则和他人情感达成目的的本能。

最让苏晴感到不适的是四岁的乐乐。乐乐聪明、安静，很少直接参与冲突。

但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精准地找到每个孩子最脆弱、最在意的地方，

然后用最“天真”的方式戳下去。他会对着刚失去心爱宠物狗的小女孩，

一遍遍地问：“你的狗狗是不是被车撞烂了？烂成一滩肉泥了吧？

” 看着女孩瞬间崩溃大哭，他面无表情，

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研究的满足感。那不是不懂事的残忍，

更像是一种……对他人痛苦反应的实验性观察。

苏晴尝试用教科书上的方法：引导、共情、示范。她告诉豆豆咬人会让别人很痛，豆豆点头，

下次依然故我。她拆穿浩浩的谎言，浩浩会立刻眼泪汪汪地道歉，下一次换个更隐蔽的方式。

她对乐乐强调要关心他人感受，乐乐会眨着大眼睛说：“知道了，苏老师。” 然后转头，

在另一个孩子耳边轻声说出更刻薄的话。她开始失眠。夜晚，

那些孩子们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现：豆豆咬人时决绝的眼神，浩浩栽赃时流畅的演技，

乐乐观察他人痛苦时那冰冷的专注…… 这些画面叠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图案。

她曾经坚信的“纯真”，此刻像一层薄纱，被这些原始而强烈的本能轻易撕破。

那层纱下面露出的，不是白玉无瑕，而是未经驯化的占有欲、控制欲、攻击欲，

甚至是……一种对他人痛苦的好奇与汲取。她向经验丰富的李园长倾诉困惑。

李园长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刻满疲惫：“小苏，我们这行，看多了。孩子嘛，

你说他们天生是天使？那是童话。他们生下来，就是个‘小动物’，带着最原始的冲动。

要吃的，要玩的，要舒服，不高兴了就哭就闹就抢就打。‘善’？那是我们大人，

用无数的‘不行’、‘不能’、‘要分享’、‘要排队’、‘别人会痛’，一天天、一年年，

像盖房子一样，硬生生在他们这些‘小动物’的本性外面砌起来的围墙。

有些孩子墙砌得厚实些，就成了‘好孩子’；有些孩子墙薄，或者我们砌墙时没砌好，

那原始的‘恶’就露出来了。”“恶？”苏晴被这个词刺了一下，“园长，

用‘恶’来形容孩子，是不是太……”“不是要给他们定罪，”李园长摆摆手，

“是说那种原始的东西。你看乐乐，他没杀人放火，但他那种精准制造痛苦的能力，

你觉得是后天谁教他的吗？更像是他天生就‘懂’，就‘会’，

就像有些孩子天生对音乐敏感一样。我们的工作，

就是尽可能把这种‘懂’和‘会’引导到不那么伤人的地方去，用规则、用爱、用集体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