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通是被饿醒的。
不是那种现代社畜加班到深夜,胃袋空空如也的轻微不适。
这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磨人的、带着钝痛的虚弱感,仿佛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正在用尽全力消化最后一点空气。
他蜷缩在冰冷的硬炕上,身下垫着的干草粗糙地扎着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若有似无的霉味。
他费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几缕浑浊的光线从头顶一个歪斜的破洞里艰难地挤进来,在浮动的灰尘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昏暗。
低矮、倾斜的屋顶,是深褐色的泥坯,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根枯草。
墙壁同样是泥糊的,坑洼不平,糊着一些看不出原色的布条,大概是用来挡风的,但效果聊胜于无。
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身下这张用土坯垒砌、铺了薄薄一层干草的“炕”,就只剩墙角一个豁了口的陶罐,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小木墩。
冷。
深入骨髓的冷。
空气仿佛凝固的冰水,吸进肺里都带着刺痛。
陆小通下意识地想裹紧被子,手指触及的却是一堆硬邦邦、散发着馊味的破布片。
他猛地坐起,动作牵扯到虚弱的身体,眼前一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这……是哪?”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尖锐的噪音疯狂冲撞——电脑屏幕上闪烁的报表,刺耳的午夜电话铃声,上司那张油腻而焦虑的脸,还有最后那阵席卷全身、无法抗拒的剧痛和窒息感……“我……猝死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少年的手,骨节分明,却布满细小的裂口和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皮肤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色。
这不是他敲键盘、点鼠标的手!
身上穿的,是一件磨得发亮、多处打满补丁的粗麻短褐,散发着汗味和尘土混合的气息。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挣扎着爬下土炕,冰冷的泥土地面激得他一个哆嗦。
踉跄着扑到那个豁口的陶罐前,里面空空如也,连一滴水都没有。
他发疯似的在狭小的屋子里转了一圈,试图找到任何能证明他身份、或者告诉他身处何地的线索。
没有手机,没有身份证,没有钱包,没有现代社会的任何痕迹。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墙角一小堆干瘪的、灰扑扑的块状物上。
他认得,那似乎是……某种植物的根茎?
旁边还散落着几片风干的、不知名的树叶。
饥饿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扑过去,抓起一块根茎就往嘴里塞。
那东西硬得像石头,带着一股浓烈的土腥和苦涩,嚼在嘴里如同木渣。
但他顾不上这些,用尽力气撕咬着,吞咽着,干涩的喉咙被刮得生疼。
就在他狼吞虎咽,试图用这难以下咽的食物填满空虚的胃袋时,一股庞大而混乱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进了他的脑海!
“陆小通……黑石镇……十五岁……孤儿……体弱……无灵根……药田杂役……青州……大离王朝……北疆边陲……修士……飞天遁地……移山填海……长生……炼气……筑基……金丹……元婴……灵石……丹药……法宝……功法……”无数碎片化的记忆、地名、名词、模糊的景象……粗暴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剧烈的头痛让他眼前发黑,抱着头蜷缩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那海啸般的冲击才缓缓退去,留下满地的狼藉和冰冷的认知。
他,陆小通,一个来自21世纪卷到猝死的物流公司中层,灵魂占据了这个同名同姓、同样苦命、挣扎在修真界最底层泥潭里的少年躯体。
这里是黑石镇。
一个依附于名为“玄铁宗”的三流小宗门,位于大离王朝北疆的苦寒之地。
灵气稀薄,资源匮乏,凡人挣扎求生,低阶修士也大多过得紧巴巴。
而他,是这个食物链的最底层——一个连最基础的修炼资质(灵根)都没有的孤儿,靠着在玄铁宗外围的药田里干些拔草、浇水、捉虫的杂活,换取一点微薄的口粮和几枚劣质的、几乎不含灵气的“糙米丹”艰难度日。
昨天,似乎是因为淋了一场寒雨,又饿得狠了,原主熬不住,一命呜呼,才让他这个异世灵魂钻了空子。
“修真界……我居然……穿越到了修真界?”
陆小通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一边机械地咀嚼着那难吃的根茎,一边消化着这惊悚的事实。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狂喜,只有无尽的荒谬和一种沉甸甸的绝望。
“别人穿越,要么天纵奇才,要么系统傍身,最不济也有个老爷爷……我呢?
废柴开局,身无分文,饿得前胸贴后背,还住在这种……猪圈不如的地方?”
他环视着这间比现代出租屋卫生间还小的破屋,感受着刺骨的寒意和腹中的绞痛,一股巨大的悲愤涌上心头。
上辈子卷生卷死,最后落个过劳死。
这辈子倒好,首接卷到地狱难度开局了?
“咕噜噜……”肚子再次发出响亮的抗议。
那点苦涩的根茎根本无济于事。
记忆里,原主今天似乎该去药田上工了,只有上工,才能领到那点可怜的食物。
活下去!
这是眼下最迫切、最原始的需求。
他挣扎着站起来,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到门边。
所谓的门,不过是几块薄木板拼凑而成,歪斜地挂在门框上,根本关不严实。
他用力拉开一条缝。
一股远比屋内凛冽数倍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冰碴子般的颗粒,狠狠抽打在他脸上。
陆小通打了个寒颤,眯着眼向外看去。
天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压在头顶。
几座光秃秃、黑黢黢的石山如同沉默的巨兽,环抱着这个灰扑扑的小镇。
镇上的房屋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或枯草。
狭窄的土路被踩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污水和积雪混杂在一起,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几个穿着和他一样破烂、裹着臃肿破袄的镇民缩着脖子匆匆走过,面色麻木,眼神空洞。
远处,几栋稍微规整些的石屋鹤立鸡群,门口隐约有穿着统一灰色短褂、腰间佩着铁剑的人影晃动——那是玄铁宗的外门弟子。
贫穷、寒冷、压抑。
这是陆小通对这个异世界小镇的第一印象。
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比原来世界的空气似乎更“沉”一些,偶尔吸入一口,肺部会有微弱的清凉感,但这感觉转瞬即逝,根本无法缓解身体的虚弱。
这就是所谓的“灵气”?
稀薄得可怜。
他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得可怜的破麻衣,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心里的茫然,迈步走进了这片灰色的世界。
黑石镇不大,只有一条勉强算是主干道的土路。
路两边挤着些低矮的铺面:卖些粗劣陶器的、修补工具的、还有一家门口挂着块油腻木牌,写着“陈记杂食”的小饭铺,里面飘出一点劣质油脂和不知名肉类的混合气味。
更多的是紧闭的门户和坐在门口晒太阳、眼神浑浊的老人。
陆小通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子西头玄铁宗的外围药田走去。
他需要那份工,需要那份口粮。
刚走过镇中心那口结了厚冰的老井,一阵压抑着激动、又带着浓浓焦虑的苍老声音吸引了陆小通的注意。
“……真的?
王掌柜,您没看错?
那株‘三阳草’……真的送到了?”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同样打着补丁长袍的老者,正紧紧抓着一个穿着半新棉袄、体型微胖的中年男人(王掌柜)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老者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此刻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希冀光芒。
王掌柜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不耐烦,他抽了抽胳膊,没抽动,只得道:“张老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千真万确!
托了‘铁掌帮’的李大当家亲自跑腿,昨天一早就出发了!
那可是他们帮里脚程最快的‘飞毛腿’!
从咱们这儿到青云坊市,也就二百来里山路,李大当家拍着胸脯保证,最晚今天晌午准到!”
“青云坊市……‘妙手斋’的赵丹师……”张老道喃喃自语,眼中的光更亮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可……可这都晌午了!
王掌柜,您看这雪……越下越大了!
山里路本就难走,这……哎哟,我的张老道!”
王掌柜终于不耐烦地挣脱了老者的手,掸了掸袖子,“李大当家什么本事?
那是炼体三重的武修!
一身横练功夫,等闲三五个壮汉近不了身!
这点雪算什么?
人家常年在山里跑,熟得很!
再说了,为了你这株破草,我可是搭进去一枚下品灵石当定金!
那可是灵石!
你当是路边的石头?
安心等着吧!
李大当家信誉好着呢!”
“灵石……”张老道听到这个词,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肉痛,但更多的还是对那株草的牵挂,“那……那三阳草娇贵得很,离土不能超过三天,否则药性就……王掌柜,您看能不能再…… 再什么再?”
王掌柜眼睛一瞪,“张老道,要不是看在多年街坊的份上,谁接你这活儿?
一株快蔫吧的三阳草,还要送到二百里外的青云坊市?
光跑腿费就不止你那点家当!
要不是你说这草能救你孙女的命,我管你去死!
一枚下品灵石定金,说好的送到再付一枚!
爱等不等!”
说完,王掌柜一甩袖子,转身就钻进了旁边挂着“王记杂货”招牌的铺子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张老道被晾在寒风里,枯瘦的身影显得更加佝偻。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布满皱纹的脸庞因为焦虑和寒冷微微颤抖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镇子西边那条通往茫茫群山的泥泞土路。
雪花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肩膀上,渐渐积了薄薄一层。
陆小通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冰冷刺骨,但他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那老者的绝望和希冀,像针一样扎进他混乱的记忆深处。
“三阳草……离土三天药性尽失……青云坊市……二百里山路……炼体三重跑腿……一枚下品灵石定金……”一串信息在他脑海中自动拼凑起来。
前世在物流公司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的大脑本能地开始计算:距离、时间、货物特性、运输成本、风险系数……二百里山路,换算成公里,大约一百公里。
在现代社会,哪怕是最普通的快递,一百公里也基本能实现次日达,甚至同城半日达。
空运高铁更不用说。
成本?
几十块钱顶天了。
而在这里,一个所谓的“炼体三重武修”、“飞毛腿”,跑一趟二百里山路,竟然需要两天时间?
收费高达两枚下品灵石?!
据原主记忆,一枚下品灵石,足够像他这样的底层杂役省吃俭用攒上大半年!
这还是建立在对方能准时送达的前提下!
这效率……这成本……简首是石器时代!
更关键的是货物本身——那株三阳草。
听名字就知道是火属性灵草,离土药性快速流失。
这种对时效性要求极高的货物,居然用“跑腿”这种原始方式运输?
没有冷链,没有恒温箱,没有任何保障措施?
就靠一个武修两条腿和一个破包袱?
这风险系数高得离谱!
陆小通的目光扫过张老道那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还有他因为紧张而死死攥着衣角、指关节都发白的手。
这老者显然己经倾尽所有。
那株草,是他孙女的命。
那个所谓的“铁掌帮”李大当家,他的“信誉”,真的能承受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和山中可能存在的意外吗?
那枚下品灵石定金,更像是一个沉重的枷锁,锁死了老者的希望,也暴露了这个修真界底层在“物流”上的巨大空白和荒谬。
一种混杂着荒谬、愤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感,悄然爬上陆小通的心头。
荒谬于这修真界的“原始”,愤怒于这种低效对生命的漠视,兴奋则来自于他那被现代物流思维浸淫的灵魂深处,本能地嗅到了一个巨大的、未被开垦的“市场”!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从旁边传来:“呵,张老道,还杵在这儿当望夫石呢?
省省吧!
就你那点破家当,还指望铁掌帮的李大当家给你卖命?
别做梦了!
这鬼天气,人家随便找个地方猫两天,回来就说路上耽误了,草蔫了,你能怎么着?
认倒霉吧!
一枚灵石?
啧啧,够我买两斤灵谷了,真是糟蹋!”
说话的是个穿着崭新棉袍、油头粉面的青年,怀里还搂着一个穿着花袄、同样面带讥诮的女子。
看穿着打扮,像是镇上某个小商贩家的儿子,比普通镇民富裕些,但也有限。
张老道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那盯着山路的眼神更加绝望了。
油头青年搂着女子,趾高气扬地从陆小通身边走过,不屑地瞥了一眼陆小通身上破旧的麻衣和蜡黄的脸色,嗤笑一声:“看什么看?
穷鬼!
赶紧滚去药田刨你的土吧!
省得在这儿碍眼!”
说完,扬长而去。
寒风更紧了。
陆小通站在原地,没有理会那青年的嘲讽。
他的目光越过绝望的张老道,越过泥泞的街道和低矮破败的房屋,望向远处那被铅灰色云层和连绵黑山封锁的、象征着“青云坊市”的方向。
胃里的饥饿感依旧灼烧着,身体的虚弱感也未曾减轻半分。
但此刻,一种比饥饿更强烈的东西,在他胸腔里悄然滋生、燃烧。
那是来自一个现代卷王灵魂深处,对眼前这低效、昂贵、充满不确定性的“原始物流”状态,最本能的、无法抑制的……愤怒与挑战欲!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瘦弱却异常有力的手。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混乱而饥饿的脑海中,激起了第一圈涟漪。
“跑腿……送东西……灵石……”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冰雪和一丝苦涩根茎残留的味道。
眼神却一点点亮了起来,像黑暗中点燃的微弱星火。
“或许……我能更快?
更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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