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晚风裹着柏油马路的焦热气浪,刮过青石板街时打了个旋。
街角那间新开的铺子通体漆黑,像块浸在墨水里的老木头,唯有木门板上挂着的泛黄招牌 ——“忘忧典当行”,透着几分被时光打磨的旧意。
门楣悬着一串九枚铜铃,大小不一的铃铛是从城西旧货市场淘来的老物件。
最顶端那枚刻着暗淡云纹,风一吹便晃出 “叮铃,叮铃” 的细碎声响,音色清冽如碎玉,却总在暮色里添上几分诡谲。
这铺子成了老街最近的谈资。
除了全黑的装修像块补丁嵌在烟火气里,那个总显得有些呆怔的店长更是八卦焦点。
尤其当人们听说他竟接受 “生命信仰肢体” 做典当物时,巷口修鞋匠能笑掉半颗牙:“不说拿命换钱,就说断根手指 —— 我敢递,他敢接吗?”
偏那店长笑起来干净,一旦有人真把话头挑明,他便会敛了笑意,从抽屉里拿出一份黑纸合约,银字在昏光下泛着冷光,严肃得仿佛在操办什么庄重仪式。
也有人报过警,说这儿有个 “神经病” 招摇撞骗,可警察来了几次都只能耸耸肩 —— 谁见过真有人把眼珠子拍在柜台上?
权当是新店博眼球的噱头罢了。
“叮铃,叮铃 ——”铜铃急响,推门的是个染黄毛的青年。
铆钉夹克蹭过门板扬起微尘,在斜照的余晖里浮沉。
他刚在隔壁台球厅输光伙食费,额角青筋首跳,故意把运动鞋在门槛上蹭得哗啦响,劣质发胶混着汗水的气味灌满了铺子。
“真收命啊?”
他斜倚黑檀柜台,指尖敲得台面咚咚响,“昨儿修鞋匠说你这儿能当眼珠子换钱?
他瘸腿儿子还瞅见你收了个老太太的‘念想’,给了一沓现金?”
柜台后的人正低头擦拭一枚紫铜印章,指节捏着软布来回摩挲。
墨绿色袖口滑到腕骨,露出一道浅淡的新月形疤痕。
“任何物件,” 他抬眼时,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只要归您所有。”
话音未落,黑纸合约己被取出。
展开时的声响像蛇信子吐息,银字内容简洁得诡异:“甲方自愿典当______,乙方支付等价补偿______,合约自签署起即时生效,不可撤销。”
黄毛青年阿力盯着空格突然狂笑,后退时撞得木门吱呀作响,腰间钥匙串哗啦乱晃:“疯子!
整条街就傻子信你这套!
我把命当了,你能让我打赢隔壁秃子吗?”
铜铃被他的吼声震得急响。
阿力甩着黄毛,耳钉在夕阳里闪过银光:“等我哪天赌输了肾,再来找你玩!”
他踉跄着跑进暮色,帆布鞋踩过积水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墙角青苔。
张之安望着敞开的门,晚风卷着小吃摊的油烟味扑在合约上。
他伸出食指抚平纸页,指腹触到黑纸时,纸面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像投入石子的深潭。
“第七十三位问起生命典当的客人。”
他低声自语,指尖划过合约末尾的空白,“但没人敢签。”
暮色漫过柜台时,他叠好合约塞进抽屉。
木桌上的黑猫 “旺仔” 打了个哈欠,肉垫拍开他伸来的手,胡须尖沾着墨粉 —— 它总爱趴在纸堆上看他写字。
这猫三年前在巷口捡到时瘦得只剩骨头,如今胖得能压塌账本,唯独那双琥珀色眼睛依旧锐利,像嵌在毛团里的琉璃珠,偶尔会在张之安翻看合约时,投来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
“该回了。”
他揉了揉猫耳,墨绿长袍扫过地面带起一缕檀香味,与铺子里的沉水香混出奇特气息。
内间墙上挂着的老座钟 “咔哒” 响了一声,指针停在七点零七分 —— 这是他开店时特意淘的旧货,钟摆半年前就停了,他却一首没修,仿佛这凝固的时间才是铺子该有的节奏。
巷口路灯刚亮,橙黄光影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旺仔蹲在他肩上,路过炒货摊时突然伸爪去够糖炒栗子纸袋,被他敲了敲脑袋:“家里有小鱼干。”
防盗门推开的瞬间,酱油爆锅香混着电饭煲的米香扑面而来。
旺仔 “嗖” 地蹿到厨房,对着瓷砖上的塑料盆首甩尾巴 —— 盆里码着整齐的小鱼干,旁边是猫粮和清水。
“洗手吃饭。”
系碎花围裙的妇人从灶台后探出头,鬓角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光。
她叫刘汉香,曾是纺织厂女工,手指上留着常年制衣磨出的厚茧。
端上最后一盘青椒炒肉时,她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又在店里瞎鼓捣?
再不开张,下月猫粮都得赊账。”
张之安扒拉着米饭,米粒沾在嘴角。
汉香伸手替他擦掉,指尖触到他脸颊时忽然叹气:“隔壁李婶儿子在奶茶店当店长,月入八千呢。
你名牌大学毕业,偏要窝在那黑黢黢的店里……妈,那不一样。”
他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
“有啥不一样?”
汉香把一碟凉拌黄瓜推过来,语气却软了下去,“现在物价飞涨,你那铺子真能挣钱?”
旺仔突然跳上椅子,爪子搭在他碗沿喵喵叫,尾巴扫翻了醋瓶。
醋酸味弥漫时,张之安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鼻尖发酸。
汉香也没再说话,只是往他碗里夹了块最大的鸡腿。
窗外传来邻家孩子嬉闹声,电视里播着晚间新闻,烟火气在暖黄灯光下静静流淌,却冲不散她眼底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虑。
夜深人静,月光透过窗格在地板上投下碎银般的光斑。
旺仔跳上床,滚圆的身体靠在他枕边,绿色眼睛映出他的倒影。
他抚摸着猫背,低声呢喃:“他们总说后悔,可真给了重来的机会,又有几人敢签呢?”
窗外末班公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又消失在夜色里。
他翻过身,头抵着旺仔温暖的皮毛,关灯前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自嘲、疲惫,还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下一位客人” 他对着黑暗轻语,“您想典当什么来换‘如果’?”
旺仔尾巴尖轻轻拍打枕头,一人一猫在稀疏的虫鸣声里渐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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