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过年了,黄玲厂里放假晚,庄超英便担起了采购的重任。
吃完晚饭,庄超英和林武峰在院子里遇见时,便顺口问了一句:“林工,我打算明天去乡下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买点鸡,蛋和肉回来,要给你们家带一些吗?”
林武峰闻言,眼睛瞬间亮了。
“那敢情好啊,”他转身回屋拿了五十块钱:“那就麻烦庄老师了。”
“都是邻居,不用客气。”
庄超英将林武峰递过来的钱塞进口袋里,回房见黄玲正坐在缝纫机前给自己缝制新衣,心里熨贴不已。
“阿玲,不是让先给你自己和孩子们做嘛,怎么倒先做我的?”
黄玲抬起头来,笑道:“你是老师,为人师表的,形象很重要。再说了,我和孩子们前段时间刚做了一身衣服,还有的穿。”
庄超英挨着黄玲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布料的纹理,柔软的的灯芯绒还带着缝纫机的温热:“你总想着别人,自己的棉袄袖口都磨得起球了也不换。”
他指尖轻轻划过她鬓角沾上的线头,语气里满是心疼。
黄玲“噗嗤”笑出声,用顶针轻轻敲了下他手背:“就你眼尖。等忙完这阵,我也给自己做件灯芯绒外套,过年穿喜庆。”
她停下手中的针脚,从针线筐里翻出张纸,“对了,你帮我看看,这花样绣在领口好不好看?”
展开的宣纸上,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跃然纸上,墨迹未干的枝干遒劲有力。
庄超英凑近细看,突然想起结婚时黄玲亲手绣的鸳鸯枕套:“比我画的黑板报花边还漂亮。要是把花瓣添两笔金线,过年穿出去准把你们厂的实习生都比下去。”
黄玲脸颊飞起红晕,嗔怪地瞥他一眼:“就会贫嘴。”
却还是认真地用铅笔在纸上勾勒修改。
缝纫机的“哒哒”声里,庄超英翻出林武峰给的木工图册,指着镂空雕花的部分低声讨论:“等开春暖和,给再你做个带镜子的梳妆匣,把你的雪花膏、头绳都收得妥妥当当。”
窗外突然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图南举着写废的毛笔冲进屋:“爸,妈!我写的「福」字像不像螃蟹?”
筱婷举着歪歪扭扭的春联跟在后面,墨迹蹭得满手都是。
黄玲连忙起身拿帕子擦手,庄超英却把两个孩子搂到怀里,指着墙上泛黄的全家福:“等过年,咱们拍张新的!”
第二日天还没亮,庄超英就着模糊的晨光将两罐麦乳精、黄桃罐头和油纸包的桃酥,一斤奶糖仔细码进竹筐,最上面还压了块蓝布防灰。
黄玲披着棉袄摸黑进来,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超英,我刚烙的葱花饼,路上饿了吃。”
他低头一嗅,饼皮酥脆的香气混着她发间的雪花膏味,心里暖烘烘的。
推开二叔家的门,院里煤油灯早亮着。
二叔正往竹筐里垫稻草,见他提东西来,板着脸嗔怪:“又乱花钱!”
手上却快手快脚接过篮子,把麦乳精往灶台最上层搁:“给你二婶补补。”
两人将麻绳在扁担上缠紧,竹筐晃悠着出了门,晨雾裹着寒气扑面而来。
赶到二十里外的李家庄时,村口老槐树下已支起好些竹匾。
李大爷蹲在草垛旁,见他们气喘吁吁跑来,咧嘴笑出豁牙:“就等你们了!”
掀开苫布,竹匾里的瓜子堆成小山,花生裹着红泥还带着潮气。
二叔抓起把瓜子嗑开,果仁饱满:“老李家的葵花籽就是香!花生和瓜子,给我各来五斤,过年唠嗑少不了。”
肉铺前早排起长队。
庄超英踮脚张望,瞥见案板上油亮的五花肉,想起黄玲说要灌香肠,忙冲二叔喊:“叔,再要两斤肥瘦相间的!”
二叔和老板熟络地打着哈哈,趁空往他兜里塞了块卤过的脆骨:“超英,尝尝,还热乎呢。”
鸡圈里扑棱声震天。
二叔眼神利,一眼锁定角落芦花老母鸡:“就这只!爪子粗,肯定能下蛋。”
抓鸡时,老母鸡扑腾着溅起鸡毛,庄超英手忙脚乱按住翅膀,鼻尖全是干草混着禽羽的气息。
等把鸡捆好塞进竹筐,他才发现袖口蹭了块泥,惹得二叔直乐:“还是小时候那毛手毛脚的样!”
日头升到头顶时,两副竹筐沉甸甸的。生肉在保温布里沁着油星,鸡蛋被稻草隔成一个小窝,瓜子花生的香气混着五只活鸡的咕咕声。
归程路过山坡,二叔突然停下,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着的糖炒栗子:“趁热吃,刚才买肉老板送的。”
庄超英剥开滚烫的栗子,甜香混着柴火味在嘴里散开,刚要递半个给二叔,却见老人正眯着眼望向远处山坳。
晨雾渐散,几缕阳光穿透云层,在二叔斑白的鬓角镀上一层碎金。
“超英,还记得不?”
二叔突然开口,声音裹着风里的霜气,“你七岁那年跟我去赶集,馋人家糖画摊,在摊子前赖了半个时辰。”
他说着笑出声,皱纹里都是回忆的暖意,“后来我用刚打的兔子,换了只金灿灿的龙形糖画,你举着舍不得吃,结果全化在袖子上。”
庄超英愣住,原主记忆里那团黏糊糊的糖渍突然清晰起来。
那时父亲总说赶集浪费时间,是二叔偷偷带着他翻山越岭,用粗糙的手掌护着他躲开泥泞的山路。
此刻看着二叔冻得发红的手背,他喉头突然发紧,把剥好的栗子塞进老人手里:“叔,您也吃。”
回程的扁担压得肩膀生疼,庄超英却觉得踏实。
竹筐里的活鸡偶尔扑棱翅膀,惊起路边枯草上的霜花。
路过山溪时,二叔执意要洗把脸,蹲在溪边撩起刺骨的水,抬头时眼角水珠亮晶晶的:“老了,走几步路就喘。”
“二叔,等开春,我给您做个轻便的手推车。”庄超英说着把围巾又给二叔紧了紧,“带轮子的,赶集装货省劲。”
二叔正要反驳,突然瞥见他袖口的泥印,伸手去拍:“还是这么不小心。”
却不想,这一拍,倒把袖口磨破的线头扯了出来。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黄玲早把饭菜热在灶上,见庄超英肩膀被扁担压出两道红印,心疼得直念叨:“快脱了棉袄,我给你揉揉。”
庄超英顾不上歇,先把竹筐里的鸡蛋轻轻放进米缸,又用绳子把活鸡拴在后院。
饭桌上,庄超英一边啃着黄玲留的热馒头,一边说起下乡的事。
“二叔真是老了,走几步路就喘粗气。”他把袖口的破洞给黄玲看,“您看,就这么轻轻一拍,线都扯开了。”
黄玲夹了块炖萝卜放进他碗里,叹了口气:“咱们刚结婚那会儿,二叔多精神啊,扛两袋粮食都不带歇的。”
夜里,两个孩子早困得睡着了。
庄超英和黄玲坐在灯下,黄玲踩着缝纫机补衣服,“哒哒”的声音里,庄超英翻出压箱底的布票。
“等过了年,供销社一开,咱去扯点布吧。”他指着墙上二叔二婶的合影,“给二叔做件厚棉衣,二婶那件蓝布衫都洗得发白了。”
黄玲停下手里的活,从针线筐里翻出半块碎花布:“这块布还新着,给二婶做个围裙正好。”
她想了想又说,“再给二老一人做双棉鞋?上次去二叔家,看见二叔的棉鞋帮子都开胶了。”
“行,都听你的。”
庄超英拥住黄玲,将她搂进怀里。
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庄超英起身给炉子添了块煤。
火苗蹿起来,映得屋里暖烘烘的。
他看着黄玲低头穿针的样子,突然觉得这日子虽然过得紧巴,但心里却格外踏实——一家人相互惦记,还能想着帮衬长辈,这不就是最好的年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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