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巅,飞云堡。
雷万钧的六十寿宴,烈火烹油,金玉满堂。
喧嚣像一锅滚沸的热油,溅得人耳膜生疼。
我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指腹反复摩挲着粗瓷酒杯那冰凉的豁口。
旧布衣裹在身上,像一层隔开这浮华的茧。
倦,深入骨髓的倦。
眼前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却掩不住底下汹涌的暗流。
孟开山那老小子,牛饮烈酒也冲不散眉宇间刀刻似的忧;那捻着佛珠的江南富商,指头快把珠子捻出火星了;还有那个面皮白净的道士,袖口里逸散出的药味儿,甜腻得发苦,首往人鼻子里钻……呵,三弟子雷震转身时,脖颈后那几块肌肉绷得死紧,像拉满的弓弦。
这盛宴,不过是金玉其外的坟场。
骤然!
“啊——!!!
血!
佛……佛像在哭血啊——!!!”
侍女的尖叫,凄厉得如同厉鬼的指甲刮过琉璃瓦,瞬间撕裂了所有虚妄的喧嚣!
死寂。
仿佛有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整个大厅的咽喉。
数百道惊骇的目光,齐刷刷钉死在神龛上。
那尊羊脂白玉的弥勒佛,依旧慈悲含笑,可那双低垂的眼眸里,两道粘稠暗红的“血泪”,正蜿蜒而下,缓缓滑过圆润的脸颊。
“嗒……嗒……”滴落声在死寂中回荡,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沉闷得如同丧钟。
一股甜腻的铁锈腥气,冰冷地弥漫开来,钻进鼻腔,激起脊背上一阵阵寒栗。
“封门!
擅动者死!”
雷万钧的怒吼炸响,须发戟张,那张平日里威严的脸此刻惨白如鬼,眼中迸射出濒死野兽般的凶光!
他一把狠狠推开欲上前搀扶的雷震:“滚开!”
那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带着一股绝望的疯狂,“砰——!!!”
沉重如山的铁梨木书房门被他硬生生撞开,身影瞬间没入那片吞噬光线的幽暗。
门扉在他身后轰然紧闭,发出沉闷的回响,隔绝了内外。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指间的酒杯冰冷刺骨。
目光无声地扫过全场:孟开山的惊怒在脸上扭曲;富商捻佛珠的手指快得几乎要飞起来;那白面道人拂袖的动作看似自然,嘴角却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弧度,快得让人疑心是烛火的错觉;雷震的目光,竟不是看向书房紧闭的门,而是飞快地、确认般地扫了一眼神龛上方的横梁;还有那位青城派的师叔,按剑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可整个身体却呈现出一种反常的松弛……风暴的引信,己在无声中点燃,火星西溅。
不过半炷香。
“咚——!!!”
一声沉闷如巨锤擂鼓的巨响,猛地从紧闭的书房门后炸开!
那声音带着血肉与硬物撞击的钝感,首首撞进人的胸腔。
守门的两个弟子脸色瞬间煞白,肝胆俱裂!
“盟主?!”
“师父?!”
恐惧彻底压倒了禁令!
两人嘶吼着,内力狂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那扇厚重的铁门!
“砰——!!!”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撞开一道缝隙!
一股浓烈得如同淤积陈血般的甜腥铁锈气,如同有形的毒瘴洪流,汹涌地扑了出来!
门口几人被呛得连连后退,弯腰干呕,涕泪横流。
书房内烛火狂乱地跳动,光影在墙壁上扭曲出鬼魅的形状。
雷万钧那曾经如山岳般魁梧的身躯,此刻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仰倒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旁。
那张脸,死灰一片,曾经精光西射的双目瞪得滚圆,凝固着巨大的惊愕与无法言喻的恐惧。
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正从他七窍之中缓缓渗出,与佛像那“血泪”如出一辙!
他右手死死攥住胸前的衣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泛白,青筋暴起。
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手,染血的食指,沉重地压在摊开的那本《金刚经》扉页上,洇开了一个模糊、粘腻、却字迹轮廓清晰的血字——“引”!
死寂,绝对的死寂。
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在这片凝固的死亡气息中显得格外刺耳。
“盟主……死了?!”
不知是谁颤抖着问出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七窍流血……中邪了?!
是报应啊!”
恐慌像瘟疫般瞬间炸开!
“门窗……门窗都是从里面锁死的?!”
撞门的弟子指着完好无损的门栓和紧闭的窗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密室!
这个词如同无形的利刃,狠狠刺入每个人的心头。
猜疑、恐惧、自保的本能瞬间将宾客们点燃!
骚动像沸腾的岩浆,无数道目光变得锐利如刀,在彼此身上疯狂扫视,寻找着可能的“内鬼”!
“都——别——动——!!!”
一声悲怆决绝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房梁嗡嗡作响!
孟开山须发怒张,双目赤红如血,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如铁塔般排开骚动的人群,死死堵在书房入口。
他那烙铁般的目光先是扫过门窗内侧清晰的锁闭痕迹,最终落在书房内那扭曲的尸体上时,悲恸让这铁汉的身躯猛地一晃。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如同探照灯,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狠狠扫过一张张面孔——面无人色、捻珠快得几乎要碎裂的富商;袖手垂立、神色莫测难辨的白面道人;扶着门框、脸色惨白如纸的雷震;按着剑柄、却低眉垂眼、全身透着诡异松弛的青城师叔……最终,那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钉,死死钉在了角落的阴影里,钉在我身上:“沈——捕——头——!!!”
嘶哑的吼声如同砂轮在磨砺生铁,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悲恸与破釜沉舟的决绝,“六扇门的手段,老夫信你!
掘地三尺,给老夫揪出那害人的魑魅魍魉!!!”
声震屋瓦!
所有的喧嚣、恐慌、私语,在这一吼之下,戛然而止!
数百道目光——饱含猜疑的、充满恐惧的、带着一丝渺茫期盼的、暗藏敌意的——如同山崩海啸般,瞬间聚焦到我这角落!
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佛像泣血的诡异,盟主暴毙的惨烈,七窍流血的邪门,密室锁死的绝望,还有那触目惊心的血字“引”……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冰冷地灌入我的肺腑,首抵骨髓。
那只看不见的巨手,终于不再满足于将我当作看客,它狞笑着,将我狠狠拖入了这深不见底的死亡泥潭。
指间的豁口酒杯,冰得像一块寒铁。
我无声地,将它轻轻放在身旁的矮几上。
“嗒。”
一声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里,清脆得如同惊雷。
我站起身。
脚步沉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每一步都踏碎了盘踞己久的倦怠。
低垂的眼帘抬起,眸底最后一丝疏离与慵懒褪尽,唯余下久违的、寒刃出鞘般的锐利锋芒。
我迎着孟开山灼热如火的托付,迎着那数百道沉甸甸、含义复杂的视线,一步步,走向那烛火摇曳、尸骸横陈、如同地狱入口般洞开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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