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墨香暗涌探深浅秋猎的惊鸿一瞥,像一颗投入沈知微心湖的石子,涟漪虽渐渐平复,但那抹靛蓝色的身影和那双沉静的眼眸,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尤其是他温润话语下那潜藏的、与“文弱书生”身份不符的力量感,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
几日后,一个寻常的午后。
相府书房“澄怀堂”内,檀香袅袅。
沈崇山身着常服,正凝神批阅公文。
他身居高位多年,眉宇间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此刻书房内气氛沉凝。
“父亲,”沈知远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小心地放在案头,“您看了一上午公文了,歇息片刻吧。”
沈崇山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目光落在案头另一份誊抄工整的文章上。
“远儿,你前日说的那篇《论漕运疏》,确是那谢珩代笔?”
他指着那份文章。
“正是。”
沈知远点头,“赵大人不通实务,又急于在圣前表现,便私下寻了谢珩。
儿子亲眼看过谢珩的原稿,条理之清晰,见解之深刻,绝非寻常腐儒可比。
尤其对漕运积弊之根源——‘吏蠹’、‘仓耗’、‘运丁苦累’三点的剖析,一针见血,提出的‘清吏治’、‘核仓廪’、‘恤丁力’三策,亦切中要害,虽施行不易,但确为治本之良言。”
沈知远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欣赏。
沈崇山手指敲击着桌面,沉吟不语。
那篇文章他仔细看过,确实堪称杰作。
一个流落京城的寒士,能有如此眼界和实干之才,实属罕见。
但越是如此,他心中的疑虑反而越深。
这样的人,为何甘于在赵大人手下做个不见天日的幕僚?
所求为何?
“来历可查清了?”
沈崇山沉声问。
“只知是江南人士,家中遭了灾,父母双亡,辗转来京投亲不遇,才流落至此。
具体籍贯、过往,尚不清晰。”
沈知远如实回答。
“哼,不清不楚。”
沈崇山冷哼一声,眼中精光一闪,“不过,才学倒是难得。
明日午后,你带他来见我。
老夫倒要亲自看看,这块‘璞玉’,究竟成色几何,内里又是何心思。”
他决定亲自试探。
沈知远心中一喜:“是,父亲!”
消息传到后宅沈知微耳中时,她正在绣一幅蝶恋花的帕子。
听闻父亲要亲自召见谢珩,她捏着针的手指微微一顿,一丝莫名的紧张和期待悄然升起。
他会如何应对父亲?
那个在猎场上展现出惊人一面的人,在父亲这等老辣的权臣面前,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翌日午后,澄怀堂。
谢珩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在沈知远的引领下走进这间象征着帝国权力中枢之一的书房,神色平静,姿态恭谨却不卑微。
“学生谢珩,拜见相爷。”
他躬身行礼,声音清朗。
“免礼。”
沈崇山端坐书案后,目光如炬,带着审视的意味,仿佛要将眼前这清瘦的年轻人从里到外看透。
“坐吧。
听远儿说,你颇有才学,那篇《论漕运疏》,老夫也看了,确有几分见地。”
“相爷谬赞。”
谢珩在客座下首坐了半个身子,姿态端正,“学生不过拾人牙慧,结合一些道听途说,胡乱拼凑,当不得相爷如此夸赞。”
“哦?
道听途说便能写出这般文章?”
沈崇山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吹着浮沫,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你且说说,如今西北边患又起,国库却捉襟见肘,当如何筹措军饷,又不至激起民变?”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且棘手的问题,稍有不慎,便会触及各方利益,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谢珩心中冷笑,老狐狸果然在试探。
他面上却依旧谦恭,略一沉吟,便侃侃而谈:“相爷所虑极是。
学生浅见,开源节流,当双管齐下。
开源,非加赋税,此乃下策,易伤民本。
可查核各地藩王、勋贵、寺庙田产,清丈隐田,追缴历年积欠赋税,此其一。
整顿盐、铁、茶等专营,严惩贪蠹,堵塞漏洞,充实国库,此其二。
节流,则需汰冗兵、裁冗官,削减宫中用度,以做表率……”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引经据典,将“清丈隐田”、“整顿专营”、“汰冗节流”这三条看似老生常谈的措施,分析得鞭辟入里,利弊权衡得恰到好处,既指出了可行性,又不回避其中巨大的阻力,更巧妙地将矛头指向了那些真正占据大量资源的权贵阶层,而非底层百姓。
他语气平和,措辞谨慎,处处显得自己是在为朝廷、为社稷考虑,那份务实的态度和清晰的思路,让沈崇山眼底的审视渐渐被一丝真正的惊讶和欣赏所取代。
屏风之后,沈知微悄然立在那里。
她并非有意偷听,只是借着给父亲送新调制的安神香丸的由头,想近距离看看谢珩如何应对。
此刻,她隔着屏风细密的缝隙,能看到谢珩端坐的侧影,听到他清朗而条理分明的论述。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没有慷慨激昂,没有刻意卖弄,只有冷静的分析和务实的建议。
这与她平日里听到的那些高谈阔论、歌功颂德的官员言论截然不同。
她能感受到父亲语气中那细微的变化,从最初的审视,到后来的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
沈知微的心跳微微加速。
她看到谢珩在陈述时,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袖口,那是一个思考时的小动作,带着一种专注的魅力。
他偶尔停顿,微微蹙眉思索的模样,也显得格外真诚。
她发现,这个人认真思考的样子,比他在猎场上那惊鸿一瞥的身手,更让她感到……心动。
一种对智慧、对见识的由衷欣赏,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原来,他不只有不凡的身手,更有如此锦绣内藏。
谈话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当谢珩告退离开后,沈知微才从屏风后转出来,将香丸放在父亲案头。
沈崇山看着女儿,目光深邃:“你觉得此人如何?”
沈知微心下一紧,面上却维持着平静:“女儿不懂朝政,只觉得这位谢先生言谈清晰,见解不凡,似乎……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嗯。”
沈崇山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那份《论漕运疏》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才学是真,心思……也深。
远儿,此人可用,但须谨慎。
多留意他的动向,尤其是……他与哪些人来往。”
沈知微垂眸,父亲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刚刚萌生的好感里。
心思深?
她想起谢珩那双清澈温和的眼睛,又想起他面对父亲时那份不卑不亢的从容。
是了,能在父亲面前如此对答如流、滴水不漏的人,又岂会是心思简单之辈?
只是这份“深”,是城府,还是无奈的自保?
她心中那份好奇,更加复杂了。
而谢珩走出相府时,在无人处,指尖再次触碰到了怀中那枚冰冷的玉佩。
沈崇山的试探在他意料之中,今日的表现,不过是他精心设计的第一步棋。
他抬头望了望相府高耸的飞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这潭深水,他终于投下了第一颗石子。
沈知微……他脑海中掠过屏风后那抹若隐若现的窈窕身影,一个模糊的计划渐渐成形。
这位相府明珠,或许是他撬动沈崇山这座大山最有利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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