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许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将临的粘稠与燥热。
赤壁的烽烟虽尚未燃至此处,但那来自南方的、关于联军与瘟疫的消息,己如冰冷的蛇,悄然缠绕上魏公曹操紧锁的眉头。
铜雀台高耸的飞檐在秋阳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俯瞰着这座日益显露出帝国心脏气象的都城。
台下的宫苑深处,却有一隅异样的宁静。
侍从们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无形的沉重。
室内药香浓郁,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流逝的微腥。
年仅十三岁的曹冲,躺在锦榻之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亮如寒潭深水,倒映着窗棂切割出的狭小天空。
“咳咳……”一阵压抑的咳嗽撕破了寂静,小小的身躯随之痛苦地蜷缩。
侍立一旁的母亲环夫人连忙上前,用温热的丝帕擦拭他额角的虚汗,泪水无声滑落。
“母亲,莫哭。”
曹冲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孩儿无事。”
环夫人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心中酸楚更甚。
无人知晓,这平静之下,是怎样惊涛骇浪的思虑。
就在数日前,他无意间在父亲书房外,听到了兄长曹丕与其心腹吴质的一段低语。
声音压得极低,但那几个冰冷的字眼——“华佗”、“妖言”、“冲弟体弱,恐难承福泽”、“早做打算”——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孩童的天真。
他早知兄长忌惮自己的聪慧,却未料到恶意己酝酿至此,甚至牵连了那位唯一能治他“病”的神医。
华佗!
曹冲的心猛地一沉。
那位性情耿介、医术通神的老者,因首言曹操头风之症需开颅诊治,己被下狱多时,据说不日将处决。
曹冲曾暗中托人送去饮食,深知其冤。
如今看来,华佗的入狱,是否也成了兄长清除自己这个“隐患”计划中的一环?
借父亲之手除掉能救自己的人?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
他想起幼时华佗看他的眼神,那不仅仅是医者对病患的审视,更像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带着探究与期许。
华佗曾私下对他讲过一些关于人体奥秘、假死龟息、甚至精神意志力量的奇谈,当时只觉新奇,如今想来,字字珠玑,如同黑暗中的微光。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计划,在那双清澈却深邃的眼眸中急速成型。
求生欲与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爆发的、近乎冷酷的智慧交织燃烧。
“母亲,”曹冲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握住环夫人冰凉的手指,声音细若游丝,“孩儿…想见见华先生…最后一面…”环夫人惊愕:“冲儿!
华佗乃待死之囚,你父严令……求您了,母亲…”曹冲眼中蓄满泪水,带着孩童的哀恳,却又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孩儿之疾,恐非寻常…唯有华先生…或知一二…此乃…孩儿最后心愿…” 他剧烈地喘息起来,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
看着爱子痛苦的模样,环夫人心如刀绞。
她深知曹操对曹冲的宠爱,或许…或许能求来这一面?
哪怕希望渺茫。
她咬了咬牙,替曹冲掖好被角,匆匆起身:“我儿且安心,母亲…这就去求见你父!”
环夫人的脚步声远去。
室内重归寂静。
曹冲闭上眼,将所有外露的脆弱收起,大脑飞速运转。
时间紧迫,环夫人未必能成功,即便成功,如何在重重监视下与华佗进行那场决定生死的对话?
如何取得那传说中的“假死之药”?
如何安排“死亡”和之后的脱身?
每一个环节都凶险万分,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榻边侍立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名叫“阿默”的年轻内侍,身材瘦小,貌不惊人,是当年他无意中救下的一个受欺凌的小黄门,平素沉默寡言,却有着山野猎户出身的机警和一双巧手。
更重要的是,他眼中有着对曹冲近乎盲目的忠诚与感激。
曹冲的指尖,在锦被下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一个只有阿默能懂的暗号。
阿默低垂的眼帘下,眸光骤然锐利如鹰隼,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死水。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身形如最不起眼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入帷幔后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铜雀台的阴影,正无声地蔓延,笼罩向那个看似命若悬丝的孩童。
而一只渴望挣脱樊笼的幼雀,己在暗影中,悄然张开了它第一次用于搏命的利爪。
命运的巨轮,在这一刻,被一股微弱却决绝的力量,撬动了一丝无人察觉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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