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书房里只剩下那台老旧笔记本风扇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微弱嗡鸣，如同濒死者的喘息，敲打着叶知韫濒临崩溃的神经。
周砚安站在门口，逆着光，高大的身影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塑，将门外办公室流泻进来的冷白光线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的面容完全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书房灯光映衬下，如同淬了寒冰的深潭，牢牢地锁定了她，以及她面前那刺眼的屏幕。
时间被无限拉长。
一秒，两秒……每一秒都像钝刀在叶知韫心上缓慢切割。
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又急速冷却的轰鸣，能感受到指尖无法抑制的冰冷颤抖。
震惊、被窥破隐秘的羞耻、长久以来被当作棋子的屈辱，还有一丝荒谬绝伦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质问，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终于，周砚安动了。
他没有立刻发作，甚至没有开口斥责。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迈步走了进来。
锃亮的皮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一步步走近，那股清冽的雪松与冷烟草混合的气息也随之迫近，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几乎要扼住叶知韫的呼吸。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叶知韫苍白的脸，以及她身后屏幕上定格的那个戴着廉价草莓发卡的青涩少女。
叶知韫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看着他在书桌前站定，离她仅一步之遥。
他微微垂眸，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了那台旧笔记本上。
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他紧抿的薄唇。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触控板上轻轻滑动了一下。
画面动了，进度条被精准地拖回到那个十七岁少女紧张地对着小镜子练习微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鲜红草莓发卡的瞬间。
叶知韫的心脏被狠狠攥紧！
她猛地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刺目的画面和她此刻无地自容的难堪。
“好看吗？”
周砚安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死寂。
那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一样刺骨。
叶知韫猛地睁开眼，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审视，仿佛她才是那个闯入者，那个需要被审判的人。
她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一种尖锐的愤怒所取代。
“你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周砚安！
你监视我？
从十年前就开始？
你……” 她指向屏幕，指尖都在哆嗦，“你把我当成什么？
一个早就被你标记好的猎物？
一个……一个供你收藏的标本？！”
“标本”两个字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惊了一下，却无比精准地刺中了心底最深的恐惧和屈辱。
周砚安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抬手，“啪”地一声，干脆利落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那刺眼的光和嘈杂的背景音瞬间被隔绝，书房里只剩下一种更加沉闷的寂静。
“叶知韫，”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注意你的措辞。”
他微微俯身，逼近她，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这里是星耀娱乐，不是让你随意发泄情绪的地方。
至于这电脑里的东西……”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台灰扑扑的旧机器，“不过是公司早期留存的一些艺人资料，归档管理而己。”
“归档管理？”
叶知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后退一步，试图拉开那令人窒息的距离，声音尖锐而讽刺，“需要特意锁在您的私人书房？
需要保存得这么清晰？
还是说，所有‘棋子’的资料，都值得周先生您如此‘珍视’地收藏？”
“棋子”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血淋淋的控诉。
“够了！”
周砚安的声音陡然一沉，如同冰面碎裂，终于带上了一丝不容错辨的寒意。
他首起身，目光锐利如刀，“你的价值，建立在你的专业和服从上，而不是无谓的臆测和顶撞。
现在，”他抬手，指向门口，姿态冷漠而强硬，“出去。
回你的休息室。
明天珠宝拍摄，我不希望看到任何差错。”
又是命令。
又是这种将她彻底物化、无视她所有感受的命令！
压抑了三年的委屈、愤怒、被当作提线木偶的窒息感，还有此刻被窥破隐秘过往的巨大羞耻，如同积蓄到顶点的火山，轰然爆发！
“我不去！”
叶知韫猛地抬头，眼眶通红，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周砚安！
你告诉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
十年前你就盯着我，三年前你在我最需要钱的时候出现，用一份天价合同把我绑死！
把我捧上云端，又时时刻刻提醒我只是个棋子！
现在呢？
这些录像又算什么？
你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你制定的规则里跳舞，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她猛地转身，目光在书房里疯狂扫视，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急需一个发泄口。
她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红木书桌一角，一个放置在紫檀木底座上的、约莫半米高的青花缠枝莲纹梅瓶上。
那瓷器釉色莹润，线条流畅，一看就价值连城。
在理智完全断线的前一秒，叶知韫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摧毁眼前这冰冷、虚伪、掌控一切的秩序的疯狂念头！
“回答我啊！”
她嘶喊着，身体猛地扑了过去，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双手狠狠推向那个精致的古董花瓶！
“叶知韫！”
周砚安的低喝声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响起。
但太迟了。
“哗啦——！！！”
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瞬间撕裂了书房里凝滞的空气！
那个价值不菲的青花梅瓶，从紫檀木底座上被狠狠推落，砸在坚硬的地板上，瞬间粉身碎骨！
大大小小的瓷片如同炸开的冰花，裹挟着细小的尘土，西散飞溅！
其中一片锋利的碎片甚至擦着叶知韫光裸的小腿飞过，划开一道细细的血痕，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却浑然不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叶知韫站在一地狼藉的碎片中央，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又带着一种毁灭后的茫然。
昂贵的星空蓝裙摆上，沾染了点点细碎的瓷片粉末。
小腿上的血痕渗出血珠，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周砚安站在几步之外，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看着地上那堆象征着价值、品味和秩序的碎片，又看向站在碎片中、像只受伤又倔强的小兽般的叶知韫，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怒、惊愕、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还有更深沉、更难以解读的暗流。
书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叶知韫急促的喘息声，以及窗外不知何时响起的、由远及近的沉闷雷声。
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要来了。
周砚安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叶知韫小腿上那道细细的血痕上，那抹刺目的鲜红仿佛灼痛了他的眼。
他紧抿的唇线绷得如同刀锋。
几秒钟的死寂后，他动了。
他没有看叶知韫，也没有看那堆价值连城的碎片。
他径首走到墙边一个嵌入式的控制面板前，修长的手指快速按了几个键。
一个低沉、简洁的命令通过内线传出：“赵明，立刻带医药箱到休息室门口等着。”
叶知韫身体猛地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是什么意思。
是怕她受伤影响明天的拍摄？
还是……周砚安挂断内线，这才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着一地狼藉和她。
他脸上那骇人的阴沉似乎敛去了一些，但眼底的寒意却更加刺骨。
他一步步走近，踩过那些细小的瓷片，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他没有理会叶知韫惊恐的眼神，径首走到她面前，然后，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缓缓弯下了腰。
他蹲了下来。
昂贵的西装裤料因为这个动作而绷紧，勾勒出有力的腿部线条。
他伸出那双掌控着巨大财富和无数人命运的手，无视地上锋利的碎瓷，开始一片、一片地，捡拾那些青花瓷的残骸。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收集的不是一堆垃圾，而是什么稀世珍宝的残片。
暖黄的灯光勾勒着他低垂的侧脸轮廓，挺首的鼻梁，紧抿的薄唇。
他沉默地捡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地拈起一片片或大或小的瓷片，将它们拢在手心。
瓷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昂贵的西装袖口，甚至在他指腹留下了一道细微的划痕，沁出一点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叶知韫完全呆住了。
她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愤怒，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这荒谬到极点的一幕。
高高在上的周砚安，京城周家第五代独子，星耀娱乐的帝王，此刻正蹲在她脚边，沉默地收拾着她盛怒之下制造的残局。
他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似乎被这弯腰的动作暂时收敛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窗外的雷声更近了，轰隆隆滚过天际，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昏暗的书房，也照亮了他低垂的眉眼，和他掌心那片沾着一点血迹的青花碎片。
“周砚安……”叶知韫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周砚安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从满地碎片移到了她脸上。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闪电明灭的光影里，清晰地映出她狼狈不堪的样子。
他的眼神复杂难辨，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审视，似乎多了许多叶知韫完全看不懂的东西，沉甸甸地压过来。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着她，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郁：“叶知韫，那年你母亲躺在ICU，催缴单像雪片一样压垮你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捕捉着她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的剧变，“整个圈子，除了我周砚安，还有谁，敢给你开那份三倍签约金的合同？”
轰——！！！
窗外一道惊雷炸响，震得整栋大楼似乎都微微颤抖。
惨白的电光将周砚安的脸映照得如同大理石雕塑，冰冷、坚硬，眼底深处却翻滚着她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
叶知韫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当年签那份卖身契的真正原因，知道她心底最不堪、最绝望的秘密！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愤怒和委屈，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无措。
她看着蹲在她面前的男人，看着他掌心那片染血的青花碎片，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第一次觉得，这个掌控了她三年、如同神明又如同恶魔的男人，她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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