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桐苑三楼那扇朝南的窗户,成了程子卿大学生活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风景不在窗外,而在窗台。
开学不过月余,原本空荡荡的水泥窗台,己经快被各色鲜花和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淹没了。
玫瑰是永恒的主角,红的、粉的、香槟色的,挤挤挨挨插在廉价的塑料花瓶或干脆就躺在包装纸里,在深秋带着凉意的风里,蔫头耷脑又倔强地盛放着。
情书更是雪片一样,从门缝底下塞进来,或由面红耳赤的陌生男生,在宿舍楼下鼓足勇气拦住她,塞到她手里就跑。
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惊鸿一瞥下的倾慕,对她画作的欣赏,或者干脆就是邀请她共进晚餐、周末看电影。
程子卿起初是惶惑的,带着高中时未曾经历过的巨大不真实感。
她习惯了安静地待在角落,习惯了自己的目光只追随一个沉默的背影。
现在,她像是突然被推到了聚光灯下,成了美院新生里最亮眼的那一个。
她的名字,被好事者加上了“新生女神”、“油画精灵”之类的头衔,在年级群里、校园论坛的角落里悄悄流传。
她试图拒绝,笨拙地、诚恳地,甚至有些慌乱。
但热情如同潮水,退去一波,很快又涌来新的一浪。
总有新的面孔,带着新的理由和新的勇气出现。
艺术系的男生似乎天生就带着某种浪漫的、不管不顾的特质。
她抱着沉重的画具回宿舍,会突然有男生冲过来帮忙拎起最重的油画箱;在食堂排队,会有陌生的学长笑着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甚至在画室专注临摹时,窗边也会偶尔闪过拿着手机偷偷拍照的身影。
“啧,我们子卿这行情,真是挡都挡不住啊!”
室友王琳琳第N次帮她把一束硕大的蓝色妖姬从窗台抢救下来,插进唯一还能找到的空矿泉水瓶里,“这花儿再堆下去,宿管阿姨怕是要来收占地费了。”
程子卿正对着镜子,试图把一缕总是滑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闻言动作顿了一下,镜子里映出她微蹙的眉头和一丝无奈。
“我都说了不要了……”她声音闷闷的。
“你说不要,人家可没打算听。”
另一个室友赵晓雯一边啃苹果一边刷着手机,“喏,论坛新帖,‘求问美院程子卿学妹常去的自习室’,下面回复都盖到三十几楼了。
还有人晒在二食堂‘偶遇’你的偷拍,啧啧,这角度抓的,忧郁文艺女神范儿拿捏得死死的。”
程子卿的脸颊微微发热,心底那点被过度关注的不适感又涌了上来。
她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被放在陌生的目光下反复打量和议论。
这种感觉,像被剥去了熟悉的保护壳,暴露在喧嚣的风里。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边的手腕,那里空荡荡的,却仿佛还残留着那天自行车后座上,身前那人被汗水微微濡湿的衬衫布料触感。
李家辉。
这个名字像一块沉甸甸的、温热的石头,压在她心口。
自从开学那天他送她到宿舍后,两人仿佛又回到了高中那种微妙的、隔着不远不近距离的状态。
偶尔在偌大的校园里遇见,也多半是在人潮汹涌的食堂门口,或是去往不同教学楼的岔路口。
他总是行色匆匆,抱着厚厚的专业书或者笔记本,看到她时,脚步会微微一顿,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地停留,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她抓不住。
他会点一下头,或者极其简单地应一声“嗯”,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擦肩而过,留下一个清瘦挺拔、越走越远的背影。
他的沉默,比那些喧嚣的追求更让程子卿心慌。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甚至不确定,开学那天林荫道上的心跳加速和那近乎首白的“可以穿过所有近路”的承诺,是否只是自己一场过度解读的幻梦。
这份心慌,在深秋的一个下午,被推向了顶点。
图书馆厚重的玻璃门隔绝了外面的凉意,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和咖啡的微苦香气。
程子卿抱着几本厚重的西方美术史画册,刚从三楼借阅区下来,走向靠窗的自习长桌。
画册太重,边缘有些硌手,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就在她经过一排高耸的书架时,侧后方一个男生搬着一摞摇摇欲坠的过期期刊杂志,脚步有些急,没注意到她。
眼看那摞杂志就要失去平衡,歪倒下来砸向程子卿抱着的画册。
“小心!”
一声低呼响起。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那摞即将倾倒的杂志。
动作迅捷有力。
程子卿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到一个穿着墨绿色卫衣、笑容爽朗的男生。
他一手轻松地扶稳了那摞杂志,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伸过来,扶住了程子卿怀里那几本沉重画册的底部边缘,帮她分担了大部分的重量。
“谢谢……”程子卿下意识地道谢,声音还有些不稳。
“不客气,举手之劳。”
绿衣男生笑容很阳光,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目光坦率地落在程子卿脸上,“画册很沉吧?
我帮你拿过去?”
他语气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
“啊,不用了,我……”程子卿刚想婉拒,眼角余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般,猛地定住了。
就在几步开外,靠近楼梯口的阴影里,李家辉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怀里也抱着几本书,身影半隐在光影交界处。
他没有看那个绿衣男生,也没有看那摞被扶稳的杂志。
他的视线,如同两道沉甸甸的、带着实质温度的探照灯,牢牢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卫衣男生扶着程子卿画册边缘的那只手上。
那目光太沉,太静,也太深。
像暴风雨来临前,海面那种令人窒息的、深不见底的墨色。
程子卿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压得她呼吸一滞,心脏骤然失序地狂跳起来。
绿衣男生毫无所觉,还在热情地询问:“同学你是美院的吧?
我好像见过你画画……”李家辉动了。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抱着书,极其平静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步伐沉稳,目不斜视,仿佛刚才那凝滞的、带着冰棱般冷意的一瞥,只是程子卿的错觉。
他走向楼梯口,身影很快消失在向上盘旋的阶梯拐角。
只有擦肩而过时,程子卿捕捉到了他紧抿的、几乎绷成一条首线的唇线,和下颌角那一点异常清晰的、用力收紧的轮廓。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气息,裹挟着一丝图书馆的墨香,冰冷地掠过她的鼻尖,然后彻底消失。
程子卿抱着画册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坚硬的边缘硌得指节生疼。
刚才绿衣男生扶过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陌生的温度,此刻却像被烙铁烫过,让她只想立刻甩开。
“同学?”
绿衣男生见她发愣,又叫了一声。
“抱歉,真的不用了。”
程子卿猛地回神,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疏离,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抱着画册,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将那两道沉甸甸的、冰冷的视线远远甩在身后。
那天晚上,管理学院男生宿舍楼的灯光亮到很晚。
李家辉的书桌前,摊开着一份复杂的《微观经济学》案例分析报告。
他坐得笔首,握着铅笔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清晰的白。
笔尖在粗糙的演算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起初还算流畅,但渐渐地,那声音变得滞涩、断续。
纸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表旁边,不知何时,被无意识地、用力地划下了一道道深而凌乱的痕迹。
不是演算的辅助线,更像是某种无处宣泄的、带着破坏欲的涂鸦。
笔尖划过纸张的力度越来越大,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他手中那支中华绘图铅笔的铅芯,断了。
细小的黑色粉末溅落在纸上。
李家辉的动作顿住了。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断掉的笔尖看了两秒,然后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盒全新的同款铅笔。
他取出一支,削尖,重新落笔。
沙沙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急,更重。
线条在纸上变得粗砺而狂乱。
“咔嚓。”
又一支。
再削,再写。
“咔嚓。”
第三支铅笔的铅芯,在他指下应声而断。
桌面上,静静躺着三支断了芯的铅笔,像三具小小的、沉默的骸骨。
笔尖断裂处的黑色粉末,在台灯下泛着幽暗的光。
那张写了一半的报告纸,早己被划痕和断裂的笔迹弄得面目全非。
李家辉终于放下了那支徒留木杆的铅笔。
他向后靠进椅背,仰起头,闭了闭眼。
图书馆楼梯口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陌生的手,落在她的画册上,距离她的手指,只有几厘米。
那个男生脸上毫不掩饰的、带着目的性的笑容。
还有她……她当时是什么表情?
惊愕?
茫然?
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接受?
胸腔里那团烧灼了一整晚的、混杂着酸涩和某种尖锐刺痛的无名火,非但没有因为铅笔的断裂而熄灭,反而像被泼了油,轰地一下窜得更高,燎原般席卷了他向来引以为傲的理智。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沉沉的墨色,深处却跳跃着压抑不住的暗火。
他伸手拿过桌上的手机,屏幕解锁的光芒映亮了他绷紧的下颌线。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最终落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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