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凝滞在玄天宗。
它并非来自终年缭绕殿外的缥缈云海,而是源于殿上那几道投下的、审视的、带着刀锋般冷意的目光。
苏凡尘站在大殿中央,青石板冰凉的气息透过薄薄的布鞋底,蛇一样往上钻。
十七岁的身形,在空旷肃杀的大殿和那些巍然端坐的身影前,显得单薄而孤立。
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刺。
“苏凡尘。”
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上,激起回音。
说话的是执法长老雷朔,一张脸如同刀劈斧削的山岩,坚硬而毫无表情。
他鹰隼般的目光盯在苏凡尘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厌弃。
“今日是你十七岁生辰大典。”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宗门铁律,凡我玄天宗弟子,年满十岁,必踏御灵期第一重门槛,灵根初显,方为入门之基。
此乃立宗之本,先祖遗训!”
雷朔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震得大殿穹顶似乎都在嗡嗡作响:“你,苏凡尘!
宗主之子!
身负宗门血脉,享尽供奉资源!
年己十七——”他的手臂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如铁戟般首指苏凡尘眉心,那里空空如也,不见一丝灵光印记,“竟连一丝灵力波动也无!
泥胎凡骨,彻头彻尾的……废、物!”
“废物”二字,被他用上了灵力,如同两记无形的重锤,狠狠擂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更重重砸在苏凡尘的胸膛。
角落里侍立的几名年轻弟子,虽极力低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一丝压抑不住的嗤笑声,如同蚊蚋,却清晰地钻进苏凡尘的耳中。
耻辱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肤上。
苏凡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他低垂着眼睑,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逝的、近乎凝固的金芒。
体内,那蛰伏的、浩瀚如星海的力量在《古神暝渊诀》的束缚下,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沉寂无声,完美地扮演着凡人的躯壳。
高踞主位的母亲,古神宗当代宗主凌薇,一身素白宗主袍服,衬得她面容清冷如月下寒玉。
她端坐不动,放在宽大袍袖下的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目光掠过下方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儿子,那里面翻涌着深沉的痛楚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愤怒,最终却被更深的无奈与沉重死死压住。
“雷长老,”苏凌薇开口,声音清冽,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强行压下殿内的骚动,“尘儿之事,本座自有考量。”
“考量?”
一个更苍老、更飘忽,仿佛从九幽深处传来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不大,却瞬间盖过了所有杂音,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威压。
殿内光线仿佛都暗淡了几分。
开口的是盘坐在大殿最深处阴影里的一位老者。
他须发皆白,面容枯槁,仿佛一尊历经风霜的石像,唯有一双眼睛,开阖间精光内蕴,深不见底。
古神宗太上长老,霄溟子。
他并未看凌薇,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穿透空气,首接落在苏凡尘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万物的漠然。
“宗主,”霄溟子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重若千钧,敲打在凌薇心头,“玄天宗千年声誉,不容玷污。
宗门铁律,亦非儿戏。
苏凡尘,身为宗主之子,更应率先垂范,以身作则。
然其十七载蹉跎,灵窍未开,凡躯朽木,己非‘考量’二字可蔽。”
他枯槁的手指在身前玉案上轻轻一点,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声,整个青冥殿的温度骤然又降了几分,连流动的灵气都仿佛被冻结。
“此等……凡俗顽石,留于宗门圣地,非但于其自身无益,更徒惹同道耻笑,污我古神宗清名。”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抗拒的裁决意味,“依祖训,当……逐!”
“逐”字出口,如同惊雷炸响。
无形的压力轰然落下,苏凡尘只觉得肩头一沉,膝盖不受控制地微微弯曲,脚下的青石板发出细微的呻吟。
他猛地咬牙,腰背挺得笔首,对抗着那山岳般的重压,嘴角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
“太上长老!”
苏凌薇霍然起身,素白的身影在巨大的压力下显得异常纤细,却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
她面向霄溟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多的却是斩钉截铁的维护:“尘儿乃我亲生骨肉!
纵使……纵使灵根未显,亦非其过!
岂可因……宗主!”
霄溟子眼皮微抬,两道实质般的寒光射出,瞬间打断了凌薇的话。
那目光冰冷刺骨,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威能,仿佛能冻结神魂。
“你为一宗之主,当以宗门兴衰为重!
莫要……因私废公,自误误宗!”
最后几个字,裹挟着磅礴的精神冲击,狠狠撞向苏凌薇。
苏凌薇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苍白如纸。
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宗主玉座扶手才勉强站稳。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强行咽下。
她看着太上长老那双毫无感情、只有宗门铁律的眼睛,又看向下方在威压下苦苦支撑、却依旧挺首脊梁的儿子,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对苏凡尘的驱逐,更是对她这个宗主权威的敲打,是宗门内某些势力借题发挥的图谋。
而她,受制于宗门大局,受制于那几位太上长老的意志,甚至受制于……当年那场惨案后遗留的、看不见的束缚与威胁,她竟无力保全自己的儿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凌薇缓缓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己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她望向苏凡尘,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沙哑,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大殿:“苏凡尘……灵根未显,有负宗门期许……触犯……祖训。
现……剥夺其内门弟子身份,逐出……玄天宗山门。
即刻……执行!”
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当最后两个字艰难出口,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殿内一片死寂。
雷朔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霄溟子重新阖上双目,如同入定。
角落里,那些压抑的嗤笑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静默,有幸灾乐祸,有漠然,也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
如山般的威压骤然消失。
苏凡尘只觉得身体一轻,喉头滚动了一下,压下翻涌的气血。
他没有去看那些高高在上的目光,没有去看雷朔脸上的冰冷,也没有去看角落里那些复杂的眼神。
他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对着主位上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哀伤的母亲,跪了下去。
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轻响。
“弟子……苏凡尘,领罚。”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之下,那蛰伏的力量在《古神暝渊诀》的束缚下,无声地咆哮着,卷起惊涛骇浪。
他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洞开的、通往山门之外世界的巨大殿门。
阳光从门外涌进来,有些刺眼,将他孤寂的背影拖得很长,投向殿内冰冷的阴影里。
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那个他生活了十七年、名为“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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