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质烟草混合着隔夜泡面汤的酸腐气味,粗暴地钻入鼻腔。
林正南猛地睁开眼,视线被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和那盏蒙尘的、兀自摇晃的节能灯管占据。
耳边不再是心电监护仪冰冷单调的“嘀——嘀——”声,而是窗外嘈杂鼎沸的人声、自行车铃铛的脆响,还有远处工地施工沉闷的“哐当”声。
他撑起沉重的身体,骨骼发出生涩的“嘎吱”轻响。
触手所及,是身下硌人的硬板床和粗糙的蓝格子床单。
环顾西周,逼仄的出租屋不足十平米,墙角堆着半人高的法律书籍和资料,书桌上散落着写满批注的卷宗复印件,一个印着“正源律师事务所”的廉价塑料文件夹格外刺眼。
这不是他在顶楼全景落地窗办公室旁的私人休息室。
更不是他因连续七十二小时工作而最终倒下的地方——那家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顶级私立医院特护病房。
林正南踉跄地扑到唯一一扇蒙着灰尘的窗户前,猛地推开。
盛夏午后灼热的风裹挟着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
楼下,是2000年夏天熟悉的街景:花花绿绿的招牌,穿着喇叭裤和花衬衫的行人,穿梭在自行车流中卖力蹬着三轮的小贩。
街角报亭的醒目位置,贴着“热烈庆祝我国加入WTO谈判取得重大突破!”
的红色标语。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脊椎窜上天灵盖。
他几乎是扑到那张堆满杂物的书桌前,颤抖着拨开几本《刑法精解》,一把抓起压在下面的台历。
劣质的印刷体清晰地标注着日期:2000年7月4日。
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胸口,林正南眼前一黑,死死抓住桌沿才没倒下。
二十三年!
他回到了二十三年前!
回到了他刚刚拿到律师执业资格证,踌躇满志却又一无所有,挤在这间城中村出租屋的起点!
前世最后时刻的记忆碎片般涌来:堆积如山的跨国并购案卷、对手恶意举报信带来的调查、深夜办公室刺眼的灯光、心脏骤然紧缩的剧痛……以及,那永远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父亲林建国佝偻着背咳血的身影,还有妹妹林晚晴那双在失踪前惊恐无助的眼睛……“咳…咳咳咳……”一阵压抑、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伴随着沉重的喘息,穿透薄薄的木板门,清晰地传入林正南耳中。
是父亲!
林正南浑身剧震,猛地拉开房门。
狭小的客厅里,父亲林建国正佝偻着腰,扶着斑驳掉漆的饭桌剧烈地咳嗽着,脸色蜡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母亲张凤兰在一旁焦急地拍着他的背,手里端着的搪瓷缸里,是半杯浑浊的水。
“爸!”
林正南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恐惧,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扶住父亲瘦削的肩膀。
触手处,是硌人的骨头和透过廉价汗衫传来的滚烫热度。
林建国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看到儿子,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想要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却引来又一阵更猛烈的咳嗽。
这一次,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
当他的手放下时,林正南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粗糙的掌心里,赫然是一抹刺眼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色!
轰!
前世父亲临死前的画面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也是这样的咳嗽,也是这样的咳血,最终被诊断为晚期矽肺,却因为那个该死的、被篡改得一塌糊涂的工伤认定和早己破产注销的黑心工厂,求告无门,生生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力,在病痛和绝望中死去,至死都没能等到一个说法!
一股混杂着狂喜、恐惧和滔天愤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林正南重生带来的眩晕。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候!
“爸!
你咳血了!”
林正南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命令,“走!
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立刻!
马上!”
他不由分说地就要架起父亲。
林建国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挣扎了一下,蜡黄的脸上满是固执和窘迫:“去啥医院!
花那冤枉钱!
老毛病了,咳咳…就是这两天有点上火,歇歇就好了!”
他努力挺首佝偻的背,想证明自己没事,但那虚弱的样子毫无说服力。
张凤兰也在一旁抹着眼泪劝道:“是啊,正南,你爸说得对,家里…家里哪还有钱去医院啊。
你刚拿到证,还没正经接过案子,房租、吃饭、买资料哪样不花钱……”她的话没说完,但那份沉甸甸的、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窘迫,清晰地写在脸上。
钱!
该死的钱!
林正南的拳头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前世他身家亿万,却买不回父亲一天的健康。
如今,他带着顶尖大律的头脑和洞悉未来二十年的“先知”,竟然被几千块的医药费难住!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请问,林正南律师在吗?”
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
林正南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示意母亲照顾父亲,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位穿着得体制服套裙、约莫三十出头的干练女性,胸前挂着“正源律师事务所”的工牌。
她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正是律所的行政主管沈曼。
“沈主管?”
林正南有些意外。
“小林,恭喜你正式执业!”
沈曼笑着将文件袋递过来,“这是你的执业证,刚办好,陈主任特意让我给你送来。
另外,”她顿了顿,压低了点声音,“陈主任让我提醒你,明天早上九点,所里有个重要的客户见面会,让你务必准时参加,是个…可能有点棘手的集体诉讼咨询,点名要新人参与。
这是个机会,好好准备。”
林正南接过那本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深褐色小本子,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
封面上烫金的国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执业证”字样,沉甸甸的。
他翻开,照片上是自己年轻、略显青涩却眼神锐利的脸庞。
一股奇异的力量感,混合着前世积累的庞大自信,开始从心底涌起。
律师证!
这是他的武器,是他撬动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谢谢沈主管,也替我谢谢陈主任。”
林正南的声音恢复了沉稳,“我一定准时到。”
沈曼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屋内,看到林建国苍白的脸色和张凤兰脸上的泪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同情。
她没多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好,那我先走了。
小林,加油!”
送走沈曼,林正南紧紧握着那本崭新的执业证,如同握住了一把钥匙。
他走回父亲身边,语气坚定,不容置疑:“爸,妈,医院必须去。
钱的事,我来解决。”
他扬了扬手中的律师证,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从今天起,这个家,我来扛!”
安抚好忧心忡忡的父母,林正南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书房”。
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需要利用他最大的优势——那超越时代二十年的法律知识和信息差。
他坐到书桌前,深吸一口气,开始梳理记忆。
父亲林建国,前世是在2001年初被确诊晚期矽肺,而根源,正是他在那家名为“宏发建材”的私营工厂长达十五年的粉尘作业经历。
工伤认定的关键,在于工厂的工作环境记录、体检报告,以及证明粉尘暴露与矽肺病的首接因果关系。
而宏发建材的老板王德发,是个心狠手辣、背景复杂的地头蛇,前世不仅销毁了所有不利证据,还利用法律程序拖延,生生拖垮了父亲。
“王德发…”林正南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
这一世,他绝不会让历史重演。
他需要证据,需要一击致命的证据。
他快速在脑海中检索着相关的法律条款和未来的司法解释。
2000年…《职业病防治法》尚未出台,相关认定主要依据《劳动法》和《企业职工工伤保险试行办法》…取证艰难,企业责任模糊…但并非没有漏洞!
他记得,2003年最高法曾有一个关于“用人单位故意销毁劳动保护记录应承担不利推定”的指导案例……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开始在他脑中形成。
他拉开书桌最下方那个塞满杂物的抽屉,想找纸笔记录下关键点。
手指在旧笔记本、废弃的圆珠笔、揉成一团的草稿纸间翻找。
突然,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被油渍浸透了一角的牛皮纸文件袋边缘。
这是什么东西?
林正南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个文件袋。
他疑惑地将其抽了出来。
文件袋很旧,表面沾满了灰尘和可疑的污渍,封口处用一根粗糙的麻线缠绕着。
袋子上没有任何标记,只在右下角,似乎用铅笔写过什么,但又被大片的油渍遮盖了大半,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模糊的数字和字母:“案卷号:19990704…林…”1999年7月4日?
这个日期…林正南的心猛地一跳。
他清晰地记得,妹妹林晚晴,就是在1999年夏天,他大二暑假期间,在老家县城遭遇强拆事件后离奇失踪的!
那一天,正是7月4日!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去解那根缠绕的麻线。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麻线和油腻的纸袋,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抽屉里?
是谁放进去的?
为什么偏偏是“19990704”这个日期,还带着一个“林”字?
就在麻线即将被解开的刹那——“正南!”
母亲张凤兰带着哭腔的惊呼声突然从客厅传来,“你爸…你爸他又咳血了!
比刚才更多!”
林正南的手猛地一抖,刚解开的麻线滑落,文件袋口微微敞开一道缝隙,隐约可见里面似乎是一叠发黄的照片和一个薄薄的本子边缘。
他来不及细看,猛地将文件袋塞回抽屉深处,转身就朝客厅冲去。
父亲的安危压倒了一切!
冲进客厅的瞬间,他看到母亲无助地抱着再次剧烈咳嗽、指缝间不断渗出暗红血液的父亲,脸上是彻底崩溃的惊恐。
“爸!
撑住!
我们马上去医院!”
林正南嘶吼着,一把背起轻飘飘的父亲,朝着门外冲去。
母亲惊慌失措地跟在后面。
出租屋的门被重重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暂时隔绝了那个被塞回抽屉、透着不祥气息的旧文件袋。
只有那微微敞开的袋口,像一只黑暗中窥伺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尘封的、与“19990704”和“林晚晴”息息相关的秘密,等待着它的主人,在惊涛骇浪的间隙,重新将它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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