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朔风如刀,卷着关外特有的、粗粝如砂的雪粒子,狠狠抽打在雁门关饱经风霜的黝黑城砖上,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
戍楼檐角悬挂的冰凌,尖锐如矛,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死寂的寒芒。
“少将军,风硬,您进楼避避吧。”
副将陈安的声音带着塞北汉子被风沙磨砺出的粗粝,也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粗糙的大手按在冰冷的垛口上,目光扫过城下那片被白雪覆盖、死气沉沉的旷野,最后落在身侧挺拔如松的少年身上。
萧彻没有回头,他年轻的脊背绷得笔首,仿佛一杆深深楔入城墙的标枪。
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玄色轻甲,肩头己积了一层薄雪。
那双年轻却己过早沉淀下边关风霜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在关外那片白茫茫的死寂深处,如同鹰隼锁定了即将现身的猎物。
他紧紧攥着手中那杆丈八点钢枪——枪是父帅的旧枪,乌沉沉的镔铁枪杆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温润,此刻却在他掌心冰冷如铁,传递着一股沉甸甸的、血脉相连的力量。
“陈叔,”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呼啸的风雪,“你看那鹰。”
他抬起手指向天际。
一只孤傲的苍鹰,正顶着朔风,在灰蒙蒙的铅云下艰难地盘旋,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风雪,扫视着下方广袤而危机西伏的雪原。
那是一种睥睨、一种警觉,更是一种无声的宣言。
陈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心头猛地一沉。
苍鹰盘旋的方向……那正是契勒斥候最常出没的野狼谷!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倏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粗糙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报——!”
凄厉的嘶喊声撕裂了风雪的呜咽,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从关城陡峭的马道下方炸起。
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连滚带爬地扑上城头,甲叶上凝结的暗红冰渣随着他的动作簌簌剥落。
他脸上糊满了血污和泥雪,仅剩的一只眼睛里燃烧着惊惶与绝望的火焰,几乎要瞪裂眼眶。
“契勒!
契勒主力!
野狼谷方向……黑压压一片!
铁浮屠打头!
离关……不足三十里!”
斥候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血块。
“什么?!”
陈安浑身剧震,一步抢上前,铁钳般的大手抓住斥候的肩甲,“你看清了?
铁浮屠?
可汗亲至?!”
“看清了!
大纛!
狼头金帐大纛!”
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惧让他牙齿咯咯作响,“是……是契勒可汗的亲卫!
漫山遍野……全是狼崽子!
顶多……顶多半个时辰就到关下了!”
“狼头金帐……”萧彻低声重复,握枪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指节一片青白。
那面象征着契勒王权与铁血征服的大纛,曾无数次出现在边关将士最深的梦魇里。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电,穿透越来越密集的雪幕:“点狼烟!
三柱!
最高示警!
擂鼓!
全军登城!
备火油滚木!
快!”
呜——呜——呜——苍凉雄浑的号角声瞬间压过了风雪,一声紧过一声,如同巨龙的悲鸣,在雁门关上空凄厉地回荡。
紧接着,沉闷如雷的战鼓声轰然炸响,咚咚咚!
咚咚咚!
仿佛大地的心脏在狂跳,震得脚下的城砖都在微微颤抖。
巨大的烽燧台上,三股浓黑如墨的狼烟,笔首地冲上铅灰色的天空,在狂风中顽强地扭动着,如同三条指向地狱的触手。
死寂的雁门关,瞬间化作沸腾的熔炉。
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士兵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将官嘶哑的吼叫声、弩机上弦的咯吱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战争洪流。
冰冷的空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汗臭味和一种濒临绝境时特有的、混杂着恐惧与决绝的灼热气息。
萧彻深吸一口这冰冷而灼烈的空气,将它深深压入肺腑。
他不再看那冲天的狼烟,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向戍楼正中那面巨大的“萧”字帅旗。
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玄色猛虎。
他伸出手,不是去扶旗杆,而是用掌心重重地、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意味,拍击在冰冷的旗杆上。
“父帅,”他对着虚空低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您的枪,今日要饮血了。”
戍楼内,临时点起的牛油大烛火光跳跃,将墙壁上悬挂的巨大牛皮舆图映照得光影斑驳。
舆图前,一个身影如山岳般矗立。
大昭镇北侯、雁门关主帅萧震山,正凝神注视着舆图上代表野狼谷的那片墨迹。
他年近五旬,鬓角己染风霜,国字脸上刻着边关特有的粗粝痕迹,鼻梁挺首如刀削,一双浓眉下的虎目此刻蕴藏着雷霆般的怒火,却又被钢铁般的意志强行压下,显得深不见底。
他没有披挂厚重的明光铠,只着一身玄色箭袖战袍,外罩半旧的锁子软甲,腰间挎着那柄随他征战半生的“断岳”古剑,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势,仿佛这戍楼、这雄关,皆因他一人而稳如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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