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吞没了沈知微和林太医的身影。
秘道狭窄、低矮，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经年累月的腐朽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埃的颗粒感。
身后，宫城方向传来的喧嚣——士兵的呼喝、零星的惨叫、建筑燃烧的噼啪声——被厚重的土石隔绝，变得沉闷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棺盖。
只有林太医手中那盏豆大的油灯，在绝对的黑暗中顽强地跳跃着，投下两人摇晃变形、巨大而虚弱的影子，映在湿滑冰冷的石壁上，如同两个在幽冥边缘挣扎的游魂。
“知微，这条秘道通往城外乱葬岗附近的一处荒宅，还算隐蔽。”
林太医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和难以掩饰的惊惶。
他年岁己高，又在混乱中奔逃，体力消耗巨大。
沈知微沉默地紧随其后。
她的脚步异常沉稳，几乎听不到声音，仿佛这具刚刚经历剧痛的身体己经脱离了疲惫的桎梏。
粗布鞋底踩在冰冷湿滑的地面，每一步都像踏在父亲尚未冷却的血泊上。
她攥紧了手中那块令牌。
非金非木的材质棱角分明，硌得掌心生疼，这尖锐的痛感成了她维系清醒的锚点。
令牌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书房暗格里微弱的墨香和铁锈味，混合着此刻秘道里的腐土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作呕的清醒剂。
江凛的脸，那张在箭雨落下时冷酷如神祇的脸，与记忆中冷宫角落里那个阴鸷沉默、需要她递上斗篷的少年面孔，在她脑海中反复交错、撕裂。
每一次重叠，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呕吐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背叛的剧痛。
那些微小的善意，那些在棋盘上落子的片刻安宁，在父亲轰然倒下的身影和那声冰冷的“放箭”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转瞬即逝的泡沫，只留下满手湿冷的虚无和深入骨髓的恨意。
“为什么……”她几乎是无声地嗫嚅，并非疑问，而是一种被现实碾碎后的空洞回响。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偏偏是他，亲手斩断了她生命中最后的依靠？
那些回忆，那些她曾以为是黑暗中相互取暖的微光，此刻都变成了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她不是为了得到回报才帮助他，但至少……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用力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泪意和几乎失控的情绪死死压回冰冷的深渊。
“林伯伯，”沈知微的声音在狭窄的秘道里响起，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冽，“江凛……他为何一定要找到我？”
这是她此刻必须弄清的关键。
斩草除根？
以他的手段，一道格杀令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严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反常的执着背后，必定有因。
林太医脚步微顿，借着昏暗的灯光，他回头看向沈知微。
少女的脸庞在跳跃的光影下显得苍白而冷硬，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像两口结了冰的寒潭，只余下冰冷的审视和锐利的探究。
他心中一痛，低声道：“我……也不知其详。
或许是……为了你父亲？
沈将军在南梁军中威望极高，他或许想利用你……”利用？
沈知微心中冷笑。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在她早己冰封的心上。
利用她的身份？
利用她可能掌握的父亲旧部？
还是利用……那些早己被他亲手碾碎的、微不足道的过往？
“他不会成功的。”
沈知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寒意，在幽闭的空间里回荡，“沈家的女儿，不会成为仇敌的筹码。”
林太医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心头微震，随即涌上更深的担忧。
“知微，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江凛的人定会封锁城门，严加盘查。
沈家……”他声音哽咽，“沈家恐怕……沈家没了，但沈家的魂还在。”
沈知微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林伯伯，您可知晓，父亲生前……除了军中袍泽，是否还与其他志同道合之人有所联络？
那些对南梁门阀腐朽、对民生凋敝同样痛心，渴望有所改变的人？”
林太医闻言，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警惕地看了看前后幽深的秘道，压低声音：“将军……确实心怀天下。
老朽曾听将军酒后提及过一二，但具体详情，将军从不与外人道，恐牵连甚广。
不过……将军似乎与城西‘济世堂’的掌柜有些渊源，那掌柜姓陈，为人颇有侠气，常暗中接济穷苦。
或许……那里会是一个联络点？”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老朽不敢确定，也不敢保证安全。
如今局势，人心叵测。”
“济世堂……陈掌柜……”沈知微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渺茫的线索，但却是她在血海深仇和家国破碎后，抓住的第一根救命稻草。
父亲留下的令牌，或许就是开启这扇门的钥匙。
她需要力量，需要同道，需要将胸中燃烧的恨意和那个被父亲鲜血浇灌的理想种子，找到生根发芽的土壤。
“我明白了。”
沈知微点头，“多谢林伯伯。
秘道出口外，请您务必小心，寻个安全处暂避。
江凛的人，未必会放过与沈家有关联的人。”
“放心，老朽自有去处。”
林太医看着眼前这个在巨大变故后迅速褪去稚嫩、展现出惊人韧性与决断的少女，心中百感交集。
他停下脚步，前方隐约透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夹杂着更清晰的、属于城外的泥土和腐败气息。
“快到了。
出口在荒宅枯井内，上面有枯枝杂草掩盖。
出去后，千万小心！”
光线越来越近，秘道的尽头是一处狭窄向上的石阶，通向一个被厚重石板封住的井口。
林太医用力顶开一道缝隙，刺鼻的腐烂气味和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
沈知微最后看了一眼秘道深处无边的黑暗，那里埋葬了她的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她胸中燃烧的火焰更加炽烈而冰冷。
她侧身，率先从那道缝隙中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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