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梅雨季,民政局的铜牌车碾过仁爱孤儿院门前的青石板。
燕知蹲在廊下剥开最后一颗薄荷糖,锡纸在暮色里泛着幽蓝——这是外公接我她去苏北前最后的礼物。
祖婆的棺木半年前己葬在艮山门外,那截裹着樟木香的蓝布衫还锁在樟木箱底,箱角歪歪扭扭绣着"燕知周岁留念"。
乌篷船推开晨雾时,她数着橹声。
船老大哼着《白蛇传》,外公从网兜里掏出油纸包的葱包桧:"你小外婆新熬的虾子鲞酱。
"油腥气混着霉干菜的味道,让她想起1948年那个深冬。
母亲走后,外公帶燕知,在上海法租界一幢红砖房住了两个月,首到隔壁日本侨民找上门来。
铁路边的日式洋楼爬满爬山虎,金发兄妹健次郎与美代子总在下午三点出现。
记得那天石榴树后的蝉鸣格外刺耳,美代子拽我到枯井边,让我坐在青苔斑驳的井沿上。
"这样像不像歌舞伎里的落水戏?
"她往我手里塞片枯叶当扇子。
井底黑咕隆咚,能听见水蛭游动的声响。
我刚要起身,健次郎突然推来半截竹竿:"喂,你的扇子掉井里啦!
"他们要以此取乐。
竹竿戳进水面的刹那,小舅舅冲进院子。
举着扁担大喝:"谁敢欺负我外甥女!
"扁担劈头盖脸砸下去,两个孩子尖叫着逃回洋楼。
当晚来了个戴圆框眼镜的翻译,捧着漆器食盒深深鞠躬:"健次郎夫妇让转交的赔礼。
"食盒里是码成菱形的寿司,醋饭上缀着三文鱼子。
小外婆接过食盒时手指发颤,转身就戳我额头:"让你别出门你不听,这下闯祸了吧?
"那一对曰本商人,为了立住脚,也不敢得罪我们。
外公在这里有靠山。
还有那个雪后的黄昏,我捧着青花瓷碗穿过结冰的胡同去买辣酱。
人力车夫的铜铃叮铃作响,拐弯时不知被谁撞了下,瓷碗摔在雪地上绽成碎梅。
阿杰倚着门框笑:"赔得起吗?
"我蹲下捡碎片,指尖的血珠滴在雪地上,晕成一朵朵红梅。
小外婆掀开棉门帘,看见满地猩红时脸色比雪还白:"晦气!
明天就送回老家!
"她转身时旗袍开衩处露出半截银镯,是祖婆给的聘礼。
有一天,吃晚饭时,小外婆把红烧鱼的肚子和和鱼背都给小舅舅。
而把一块满是鱼刺的尾片,夾进燕知碗里,她低头吃着,突然咳!
咳!
鱼刺卡喉咙里,咳得出眼泪也没咳出來。
…小外婆讽刺她,小姐的魂,丫头的命!
有这么精贵吗?
三天,鱼刺卡住,吃饭痛,后来发烧了,外公把她送医院,才取出鱼刺,喉咙发炎了。
祖婆从老家赶來看她,看着又瘦不黄的燕知,心疼地抱住燕知。
:“跟祖婆回老家吧”此刻乌篷船正穿过拱宸桥,两岸柳芽初绽。
外公解开蓝布包袱,取出个油光发亮的竹编食盒:"你小外婆腌的糖蒜。
"咸腥味里裹着糖霜甜,我望着桥洞下避风的乌篷船队,恍惚看见祖婆摇着蒲扇坐在船头。
还是躲不开,要回外公家。
"到了湖边莫乱跑。
"外公往我手里塞了颗薄荷糖,锡纸在暮色里泛着幽蓝。
渡船靠岸时,芦苇丛中传来蛙鸣。
暗绿色的河水漫过石阶,像极了那个暴雨夜祖婆背我回杭州时,她蓝布衫上蜿蜒的水痕。
外公在湖滨小学教书的三年,是燕知人生最艰难也最扎实的时光。
外公看着她,只读了二年多小学,以后怎么考初中,再上学?
把她插班六年级旁听时,像听天书一样盯着黑板上的鸡兔同笼题。
班主任王老师说:"三个月考不上初中就退学。
"我攥着祖婆临终前缝的百家被,开始在文化馆啃下整套《列宁选集》。
有次算术考砸,被罚抄《论持久战》,墨汁滴在"基本规律"西个字上,倒像溅开的血。
外公从学校借來小学西、五年级课本,每晚伏案批改作业时,就让我坐在对面自学。
遇到鸡兔同笼题,他放下红笔画线段:"把它们都看成兔子,多出来的脚就是鸡的。
"他粗糙的手指划过草稿纸,墨香混着虾子鲞酱的味道萦绕在煤油灯下。
外公的同事,可憐燕知是个孤儿,也经常把我她叫到家,帮补课。
一遍遍耐心的教,首到她懂为止。
人间有大爱,在她心里开始扎根。
1952年春天,燕知抱着借来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湖边奔跑。
保尔在病榻上写日记的段落,铅笔尖戳破稿纸的力道,像极了外公教我她打算盘时,算珠迸裂划破虎口的血线。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她把这句抄在新华字典扉页,用蓝墨水描了三层。
文化馆是燕知的棋息地,不断吸收知识的源泉,在这里慢慢成长。
她参加小区演越剧。
借书在湖边公园的长椅上,背诵着保尔柯察金的名句:“人的一生应该怎样渡过…”这时有美院的学生來写生,她就给他们当模特。
微风轻拂过湖面,蜻蜓在湖面点水,露珠在荷叶上滚动,闪着光,像宝石,当小荷刚露尖尖角,它们就成了燕知的玩伴,她会忘记一切生活中所受的磨难…忘记吃饭,这是听见小外婆的尖叫:“小燕!
吃饭了!”
这时抱着书本往家跑,小外婆还会不咸不淡的冲出一句,“你肚子不饿吧!
还记得吃饭!”
这顿饭,肯定吃不好,三拨两下,就离开了桌子。
这时听见小外婆对外公说“一个女孩子,每天往外瞎跑,给她找点事情做吧!”
没过几天,为了省下她这口饭。
就让燕知到外公学生家去当小工。
那家有个男孩,所以对燕知只管吃饭,不管住。
也是应付一下老师。
燕知一早去郊外,农户家吃早饭,收拾厨房,打扫家。
下午去地里浇菜园,翻番茹藤,把左边藤叶翻右面,把右面藤叶翻左面,这样不扎根,使番茹长好。
累了,在地里睡一觉,晚饭后,抄近路赶回家,每天来回二小时,那家除了翻番茹藤,还拔草,抓虫子。
其实也是没那么多活,让一个11岁的女孩,这样赶來赶去,一个月后,就告诉她,别来了,没活干了。
这一年,只要放假,周末,小舅舅帶燕知,在湖边钓鱼。
钓虾。
用大头针,绕弯,穿上小啾吲。
燕知穿着木拖鞋,窗下有好多停泊的游船,她扒在船头。
那时湖水清澈见底,很多虾张着大爪,在寻找食品。
钓钩往下一伸,那虾就猛的咬住钩。
那虾咬住钩,不会放的。
提绳,虾就钓上了。
这样,要把鱼钩在虾面前来回上下,马上可使虾上钩。
半天,可钓一大碗虾,这是最快乐的一天,吃饭时,再不会看小外婆那阴阳怪气的脸。
一年的时间,没有虚度,秋天,燕知考入了省立女中这是很多女孩向往的地方。
当录取通知书到家时,小外婆阴阳怪气的说,;“考上有什么用,交不起学费,还不是白搭”首到考进女子中学,才发现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外公的工资养活西口人本该够用,但小外婆不会持家,总是前吃后空,她抽煙。
每月西元饭费总被挪作他用。
期末食堂的欠费名单上,"燕知"二字赫然在目,欠款11.58元。
学校食堂停止供餐。
她躲在中山南路的小店吃油豆腐度日,老板娘得知原委后悄悄加肉。
物理老师看见她饥饱无常,干脆邀她去他家吃饭。
不过,她不会自己去,每次他女儿来叫,就跟她一起去。
在女中,燕知学習勤奋,性格开朗,还喜欢唱歌跳舞。
她担任了少先队,大队文艺委员。
她参加市少儿合唱团,在录音室录制,“当我们划起双桨”经常选她去机场接待外宾献花。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派她接待英国政府议员代表团,给一位华衣女代表鲜花。
一早接去市府招待所,中午美美的吃一顿后。
去机场,帶献花的小孩,进了真飞机。
这是第一次见到宽阔的机场,还有真飞机。
后來机场航校的学生来学校,和我们联欢,那天她是大队护旗手,因站立时间长,产生低血糖,她晕倒了,以后航校学生邀进班里同学去游西湖,她再不敢去了。
最难忘初二那年参加省少先队夏令营。
燕知会一点游泳,加入舢板队每天在西湖训练。
后来杭美援朝通信活动中,燕知和两位志愿军战士通信三年,互相勉励的信件攒了半木匣。
但所有记忆里最亮的星,是那位孤儿院姐姐的来信。
她说在上海参军的姐姐,是她孤儿院最要好的姐姐。
将资助她上学,首到大专毕业。
那天燕知抱着《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在西湖边奔跑,保尔的钢枪与卓娅的绞索在暮春的风里交织成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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