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还算明媚的阳光透过积灰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周礼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声响,试图驱散熬夜的疲惫。
他习惯性地转头看向斜对角的床铺——空的。
被子胡乱地掀开着,床单褶皱得厉害,仿佛主人只是临时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这么早?”
周礼嘟囔着,心里那点不安又悄然升起。
赵宇是他们宿舍出名的“觉主”,没课的日子能在床上挺尸到日上三竿。
他拿起手机,飞快地编辑了一条微信:“宇哥,醒了没?
上课了!
再不起点名要挂了!”
发送。
没回应。
他只得收拾东西,独自一人走向教室。
偌大的教室,嗡嗡的交谈声在空旷中回荡。
周礼拿出课本,手机屏幕却突然亮起。
班级群里,代课老师新发了一条置顶消息:“各位同学:非常抱歉,因主干道突发严重交通事故,道路完全堵塞,老师可能延误30-40分钟才能抵达教室,请同学们先行自习,保持安静,谢谢!”
教室里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抱怨声。
周礼烦躁地合上刚翻开的《古代汉语》,无奈地望向窗外。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如同浸透了脏水的巨大棉絮,覆盖了整个天空,让清晨的微光也显得无比阴沉。
一种压抑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突然,他的目光被不远处的景象攫住了——十几只、不,可能更多……漆黑如墨的乌鸦,像不祥的音符,密密麻麻地停栖在宿舍楼外一根老旧的电线杆上,哑着嗓子,发出粗嘎短促的“哇——哇——”声。
它们挤挤挨挨,羽毛在阴沉的空气中反射着幽暗的光。
“喂,你们看!”
周礼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看小说的陈昊,“学校周围……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乌鸦了?”
“乌鸦开会了呗,”陈昊眼皮都没抬,随口接道,“最近食堂泔水桶养人?”
“错!
是相亲现场,”王锐贱兮兮地插嘴,“看那对,都靠上了,肯定是在商量彩礼是蚯蚓干还是蚂蚱酱!”
“去你丫的!”
陈昊反手一巴掌拍在王锐肩膀上,引来一阵压低的笑闹。
周礼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那些漆黑的身影、刺耳的聒噪,像冰冷的针,刺穿着他的镇定。
“是……有倒霉事要发生了吗?”
他在心底无声地问自己。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发生想象中那种轰然倒塌的厄运。
只是生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侵入了。
赵宇回来了,却不似曾经。
他像换了个灵魂。
那个曾经游戏厅里叱咤风云的“浪子”,如今成了图书馆的常驻幽灵。
刺眼的白炽灯下,他总是埋首于那些厚重的、布满灰尘的古籍文献区,书架在他身后投下巨大而沉默的剪影。
键盘声和耳麦里的嘶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纸页翻动时如同风干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每个人都有秘密。”
周礼对自己说,努力压下心头的疑虑。
夜晚,这种怪异感开始具象化。
每当凌晨时分,宿舍陷入陈昊富有节奏的鼾声海洋时,赵宇的座位上,就会亮起一小团幽蓝色的微光。
那是指尖敲击机械键盘特有的、清脆又规律的哒哒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敲打着周礼紧绷的神经。
“宇哥!
小点声行不行?!
明早还有高数课呢!”
斜对面的王锐终于忍无可忍,翻了个身,抄起自己的靠枕猛砸墙壁。
那敲击声突兀地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应。
幽蓝的屏幕光映在赵宇瘦削的侧脸上,勾勒出他高耸的颧骨线条,那骨骼在冷光下显得异常嶙峋,仿佛下一秒就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皮肤,刺出来。
周礼也被枕头砸墙的声音惊醒了。
他下意识地探出头去,目光扫过赵宇的屏幕——昏暗的光线下,屏幕上一帧一帧缓慢滚动的,赫然是……铺天盖地的甲骨文扫描件!
页面边缘似乎还加载着某种古墓壁画的黑白照片。
而其中一张被红色高亮标记的局部放大图,那扭曲怪异的古文字形状……竟像极了一个跪在地上、被尖锐利器硬生生剖开胸膛的人形。
那空荡的胸腔,仿佛正在无声地呐喊!
“我操……”周礼心头猛地一跳,寒气从脚底瞬间窜起。
他强装镇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宇哥……你这……你这钻研上古文明……商朝人牲祭祀?
有点狠了吧?
我看这图片有点瘆人……”赵宇敲击键盘的手指,突然彻底僵住!
他指关节的皮肤,在幽蓝屏幕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色泽——一种陈旧的、仿佛被地下潮气侵蚀了千年的……青铜锈色!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脖颈,颈椎连接处甚至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如同生锈齿轮强行咬合的“咔…哒…哒…”声!
他转向周礼,那张在蓝光下毫无血色的脸上,空洞的眼窝中,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粘稠的、破碎的、如同被烧焦的竹片般的东西在翻滚——是《殷墟卜辞》的鬼魅残影!
他用一种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粘着砂砾般的、带着奇怪回响的嗓音问道:“小礼……”那声音干涩、缓慢,一字一顿,带着千斤重量:“你知道……三千二百多年前……比干被剖开胸膛,剜心饲喂饕餮时……他流出来的……第一捧血……究竟是……殷红的……还是……黑褐色的吗?”
嗡——!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宿舍里那台苟延残喘的破旧空调,毫无征兆地停止了运转。
与此同时,一股针扎般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在周礼的太阳穴深处轰然炸开。
疼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他下意识地捂住额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扫向赵宇的脖颈——赵宇的领口因为刚才僵硬转头而扯开了些许……借着那幽蓝的光,周礼清晰无比地看到——在他锁骨下方的皮肤上,那块之前明明是用红药水随手涂鸦的、粗糙的“玉璧”纹身痕迹……此刻边缘正在缓慢地……往外……渗……出……浓稠的……暗红色的……血珠!
一滴,两滴……那混合着汗液的血珠,沉重地、粘稠地滴落在他那金属质感的机械键盘上。
滋啦……不是键盘按键声!
是血液接触键帽金属包边时发出的、微弱的、如同油脂被灼烧般的恐怖声响!
更要命的是——那滴在深色键帽上晕开的暗红液体,竟诡异地没有流散,反而凝聚成……一个清晰的、凝固的……甲骨文——“姬”字!
窗外,适时地炸开一片令人心悸的、如同乌云压顶般的密集扑翅声!
遮天蔽日!
无数漆黑的鸦影仿佛受到莫名的召唤,疯狂地扑打着玻璃窗!
它们飞掠而过,巨大的阴影如同流水般扫过整个房间,最终在赵宇那僵硬的、毫无表情的脸上投下一块块深邃的、形状酷似狰狞青铜面具的斑驳黑影!
那黑影覆盖住他半张脸,与屏幕蓝光交错,将他切割成半人半鬼的轮廓!
“……” 周礼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诡异的血字键盘上移开,死死盯着赵宇的衬衫领口,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干涩无比、连自己都不信的谎言:“你……你领口……沾上泡面汤了……红油的……”赵宇没有低头去看。
他那被蓝光和鸦影切割的脸上,扯动肌肉,挤出一个极其生硬、僵硬、嘴角弧度都透着非人感的……笑。
像是青铜器上被强行凿刻出的纹路。
他拉开自己书桌抽屉,摸索着。
片刻,他掏出了……半块东西!
半块边缘布满不规则齿痕、呈暗黄褐色、布满龟裂纹路的——龟甲!
他将那龟甲按在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
手掌下压。
龟甲上那些自然陈旧的裂纹,在幽蓝屏幕光的映照下……在周礼因极度震惊而放大的瞳孔中……竟然开始……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拨弄、牵引……扭曲、游动……重新组合!
一个无法理解的图案在龟甲上短暂地成型。
几乎就在同时——周礼的视网膜上,竟然不受控制地、强行浮现出一个画面——正是他昨晚梦魇的最后一幕:自己穿着破烂的皮甲,手中紧握一柄沉重青铜剑,在一片血红色的、燃烧着天火的战场上,怒吼着向一头山岳般巨大、长着无数张裂口、滴落涎水的恐怖巨兽“饕餮”的腿部……劈砍下去!
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此刻还烙印在他手心!
“……” 他如遭雷击!
“凌晨三点十七分……” 赵宇冰冷、机械、没有一丝人味的声音再次响起,盖过了窗外残余的乌鸦嘶鸣。
他像报时机器般精准,“……暴雨。
记得关窗。”
说完,他缓缓合上笔记本电脑。
屏幕熄灭,最后一点幽蓝光芒消失,宿舍瞬间陷入更深的、只有窗外天际微弱映光的昏暗。
他起身。
动作依旧带着那种令人不安的僵硬。
带倒了桌角那杯不知放了多久的半杯水。
水杯倾翻——哗啦!
半杯浑浊的液体不偏不倚,全泼在墙壁角落里那个插满了充电头的多功能插座上!
滋——啪啪啪——一阵刺耳的电火花声和微弱的青烟瞬间腾起。
那浑浊的水渍在电光火石间,竟被短路电流瞬间蒸发、升腾。
在空中短暂地……凝聚成……一个扭曲的、狰狞的、张开血盆大口的——饕餮形态的……雾气轮廓!!!
随即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周礼的头疼在此刻达到了顶点,太阳穴如同被两根烧红的铁钎狠狠钉了进去,尖锐的耳鸣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大脑,完全盖过了现实中的任何声响。
在失真的、高频的耳鸣深处……他竟无比清晰地“听”到了!
听到了沉重的青铜车轮碾压过土地发出的恐怖闷响!
听到了青铜戈矛撞击的清脆声音!
听到了无数嘶哑、非人的咆哮与绝望的哀嚎!
那是……来自三千年前……血与火的战场轰鸣!
就在他的血液里奔腾!
而赵宇,己经僵硬地爬上了梯子,躺回了他的床铺。
就在他最后一丝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的瞬间——周礼眼睛的余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住了赵宇身后那道……从墙角延伸出的、被窗户透入的微光投影出的影子!
那影子……本该在赵宇上床、脱离下方光源投射范围后就被切割掉、消失不见……或者至少模糊变形……但此刻!
那道黑色的、属于赵宇的“影子”……竟然拖曳出老长……一首黏连在他脚后!
并且!
那黑影的尾部……它……它在蠕动!
像一条活过来的冰冷、湿滑的……巨大蛇尾!
在墙角昏暗的地面上……蜿蜒地……诡异地……扭动了一下!
然后,才仿佛意识到曝光般,唰地消失不见!
周礼像是刚从冰窟窿里被捞出来,浑身冰冷,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房间里疯狂撞击着耳膜。
“……都是幻觉……熬夜熬多了……一定是幻觉……”他如同失魂落魄般,低声喃喃自语,仿佛在念诵能驱散邪祟的咒语。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颤抖着爬上自己的床铺,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缩成一团。
被子下,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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