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英小学的午休铃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有气无力地响着。
斐墨缩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桌边缘的划痕。
桌面上摊开的数学课本空白一片，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噜”声。
他今早只喝了半碗凉水，把最后一点存粮——半块干面包，留给了楼下那只同样饿肚子的流浪猫。
母亲去世后，他靠着母亲生前偷偷攒下的一点积蓄勉强生活。
那笔钱不多，他得掰碎了花，每天的饭食是能省则省。
学校的午餐对他来说是奢望，同学们扔掉的面包边，成了他最常填肚子的东西。
“斐墨，你看这个！”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阳光般的暖意。
沅妧像只扑棱棱的小雀儿，捧着个印着小熊图案的铁盒凑过来，盒子打开的瞬间，浓郁的巧克力香溢了出来。
“我妈妈新做的熔岩巧克力蛋糕，超级好吃！”
她用塑料小勺挖了一勺，递到他面前，眼睛亮得像缀着星星，“你尝尝嘛！”
斐墨猛地往后缩了缩，脊背贴上冰冷的墙壁。
他警惕地看着那勺散发着诱人光泽的蛋糕，又看看沅妧毫无防备的笑脸，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挤出两个字：“……不要。”
他讨厌这种施舍。
从母亲去世后，邻里偶尔送来的旧衣服，居委会大妈带着怜悯的语气，都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自尊心。
沅妧是首富家的千金，她的善意在他看来，和那些怜悯没有本质区别，不过是富人一时兴起的消遣。
沅妧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又重新扬起：“不是施舍啦！
是因为……”她眼珠转了转，找到了个好理由，“因为我一个人吃不完呀！
你看这么大一块，我要是全吃掉会变成小猪的！”
她说着，故意捏了捏自己的小脸，做出个可爱的鬼脸。
斐墨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又飞快地移开。
他看到她指尖因为用力握勺子，泛起淡淡的粉色，那是养尊处优的人才会有的细腻。
“真的很好吃哦，”沅妧把勺子往前送了送，声音软乎乎的，“就一口，好不好？”
阳光透过窗户，在沅妧发梢镀上金边，她的眼睛像清澈的溪水，倒映着他狼狈的模样。
斐墨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那是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悸动。
他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巧克力在舌尖化开，浓郁的甜腻瞬间填满了空瘪的胃，甚至蔓延到西肢百骸。
那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比母亲生前偶尔买给他的廉价糖果，要好吃千百倍。
沅妧见他吃掉了，立刻笑得眉眼弯弯：“对吧！
我就说很好吃！”
斐墨没说话，只是低下头，假装研究课本上的公式，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他能感觉到沅妧的视线一首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开心？
下午的美术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题目：“画出你最想感谢的人”。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动笔声。
同桌的女生画了戴着围裙的妈妈，前排的男生画了举着奖杯的爸爸。
斐墨握着沅妧送他的彩色铅笔，笔尖悬在画纸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他想感谢谁呢？
妈妈己经变成了骨灰盒里冰冷的粉末，埋在城郊那个荒凉的公墓里。
至于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他只从母亲偶尔的叹息里窥得只言片语。
母亲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只是……不能给他一个家。
斐墨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长什么样子，是否知道他的存在。
母亲去世后，他就像一粒被风吹起的尘埃，无依无靠，只能靠着母亲留下的那点钱，艰难地维系着小小的生命。
他抬起头，看到沅妧正趴在桌上认真地画画，阳光勾勒出她柔软的侧脸轮廓。
她画几笔，就抬起头对他笑一下，然后又低下头去，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
斐墨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低下头，用黑色铅笔在画纸角落轻轻勾勒。
他画了一个小小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温柔地笑着，手里牵着一个更小的男孩。
那是他记忆中母亲的样子，也是他和母亲曾经的家。
画完后，他又在旁边画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手里捧着一块蛋糕，正朝着那个小男孩伸出手。
女孩的裙子是用最亮的红色涂的，那是沅妧昨天穿的那条公主裙的颜色。
这是他第一次，在画里画出了除了黑白以外的颜色。
“斐墨，你画的什么呀？”
沅妧好奇地凑过来，“给我看看嘛！”
斐墨猛地把画纸翻过去，耳尖发烫：“没什么。”
“切，小气鬼。”
沅妧撇撇嘴，却也没再强求，而是把自己的画递给他，“你看我画的！”
斐墨接过画纸，上面画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旁边站着一个扎着绷带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颗糖。
旁边写着：“谢谢医生叔叔治好我的心脏病！”
他想起开学时听同学说过，沅妧以前身体很弱，从来没来过学校。
原来她画的是这个。
“画得很好。”
他难得地夸了一句。
沅妧立刻得意地扬起小脸：“那当然！
我可是有绘画天赋的！”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斐墨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
放学时，沅妧又像往常一样，背着镶钻的小熊书包等在他课桌旁。
“斐墨，我们一起走呀！”
她笑眯眯地说，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我让厨师多做了糖醋排骨，晚上一起吃吧？”
斐墨看着她，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自己可以回家。”
“我知道呀，但我们是朋友嘛，朋友就应该一起走！”
沅妧不容置疑地挽住他的胳膊——当然，是轻轻搭着，怕弄疼他似的，“而且我爸爸说，让我邀请你去我家吃晚饭呢！
他说想认识一下我的新朋友。”
斐墨的身体瞬间僵硬。
去首富家吃饭？
那个他只在电视上见过的豪华别墅？
“我不去。”
他立刻拒绝，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脚上的球鞋开了胶，怎么去那种地方？
沅妧看出了他的窘迫，连忙说：“不是去家里啦！
就是……在外面找个地方吃，很随便的那种！”
她怕他不信，又补充道，“真的！
我爸爸说小孩子不用讲究那么多！”
斐墨看着沅妧急切的样子，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知道她是好意，可那巨大的身份差距，像一道无形的墙，让他本能地想逃避。
就在这时，沅妧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到他手里。
“对了，这个给你！”
斐墨低头一看，纸包里是一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水果糖，糖纸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珍藏了很久。
“这是我昨天去买文具时看到的，觉得颜色很好看，”沅妧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送给你啦！”
斐墨握着那颗小小的糖，手心里传来糖果的凉意，却好像有一股暖流，慢慢渗进了心里。
他想起母亲去世前，曾偷偷塞给他一颗这样的水果糖，说：“墨墨乖，吃了糖就不苦了。”
那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甜。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沅妧见他收下了，立刻眉开眼笑：“不客气！
那晚上一起吃饭的事……”斐墨看着她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手心里的糖，最终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好。”
沅妧立刻欢呼起来：“太好了！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斐墨紧绷的嘴角，也终于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点。
夕阳下，沅妧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斐墨默默地跟在后面，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
走到那个他住的老旧小区门口时，斐墨停下脚步：“我到了。”
沅妧也停下，把手里的保温桶塞到他怀里：“这个给你，晚上热一热再吃，里面有很多排骨哦！”
斐墨抱着温热的保温桶，看着沅妧转身离开的背影，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团温暖的光。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保温桶，又摸了摸口袋里那颗水果糖，心里某个冰冷的角落，好像被这团光照亮了。
回到那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出租屋，斐墨打开保温桶，浓郁的糖醋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排骨，放进嘴里。
很甜，很暖。
他想起沅妧说的“朋友”，想起她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塞给他的那颗糖。
也许……有朋友，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破旧的铅笔盒，里面除了沅妧送的彩色铅笔，还躺着半块昨天沅妧给的巧克力——他一首没舍得吃。
现在，他把那颗水果糖轻轻放了进去。
铅笔盒里，有了两颗糖。
一颗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甜，一颗是沅妧带来的、崭新的甜。
斐墨看着铅笔盒里的糖，很久很久，才慢慢拿起彩色铅笔，在画纸背面，悄悄画下了一个小小的、牵着他手的女孩。
女孩的脸上，带着和沅妧一模一样的、灿烂的笑容。
他的世界，好像真的，开始有了一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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