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的阳光透过实验室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环氧树脂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杂的气息:消毒酒精的刺鼻、培养箱逸出的温热湿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有机溶剂甜腻。
离心机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像是这间精密牢笼的呼吸。
林晚站在门口,指尖冰凉,掌心那道新鲜的血痕在紧握中传来阵阵刺痛。
就是这里。
她前世梦想开始、也是最终被碾碎成齑粉的地方。
“哟,林晚师妹?
杵门口当门神呢?”
一个略带沙哑、语调拖沓的男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林晚的脊背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缓缓放松。
她循声望去。
李强。
他正懒散地斜靠在一张实验台边,手里把玩着一支移液器,穿着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
那张年轻些的脸上,少了几分前世的刻薄戾气,却多了几分自以为是的轻浮和打量。
他的目光像沾了油的刷子,毫不客气地扫过林晚全身,尤其在胸口停留了一瞬。
“李师兄早。”
林晚垂下眼睫,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和拘谨。
她微微收紧了下颌,将翻涌的杀意死死按回眼底最深处。
指甲再次掐进掌心的旧伤,用更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扮演,完美地扮演那个刚入师门、懵懂无知、任人揉捏的林晚。
“啧,周老师不是说九点前到吗?
踩点啊?
这习惯可不好。”
李强撇撇嘴,放下移液器,踱步过来。
他个子比林晚高不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新来的,就得勤快点,眼里要有活儿,懂不懂?
喏,那边,”他用下巴点了点角落一台大型离心机,“昨儿跑完样忘了清理,转子仓里都是水,赶紧去擦干净,别等会儿生锈了周老师又发火。”
那台离心机,林晚记得很清楚。
笨重、老旧,操作面板都磨花了。
前世她刚来时,李强也是这样,把最脏最累、没人愿意干的活丢给她。
清理转子仓需要把沉重的转子拆下来,用吸水纸一点一点擦干里面残留的水渍和可能存在的微量样品残留,极其繁琐。
而此刻,那离心机刚刚停转不久,里面还散发着高速运转后的余热。
“好的,师兄,我马上去。”
林晚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应下,声音温顺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甚至微微弯了弯腰,做出恭敬的姿态,然后快步走向那台离心机。
她的顺从显然让李强很满意。
他哼笑一声,不再看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实验台,那里放着一台崭新的电脑。
林晚背对着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
她熟练地按下开仓键,沉重的仓门弹开,一股湿热混杂着特殊样品固定液的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果然残留着不少水渍,还有几处可疑的暗色斑点。
她伸手去搬那个沉重的铝合金转子。
指尖触碰到滚烫的金属表面,灼痛感传来。
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
前世最后那段时间,化疗摧毁了她的神经末梢,对温度的感觉变得异常迟钝。
此刻,这清晰的、几乎要烫伤皮肤的痛感,反而让她有种病态的清醒——她还活着,她能感觉到痛,这很好。
她稳住心神,用袖子垫着手,咬牙将滚烫的转子搬了出来,放在旁边的台面上。
水汽蒸腾。
她拿起吸水纸,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转子仓内部每一个角落。
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汇聚,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机械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低垂的视线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整个实验室。
布局没变。
周正明独立的、带玻璃隔断的办公室在最里面,百叶窗拉着,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
李强的位置靠窗,电脑屏幕亮着,隐约能看到是文献界面。
陈薇的位置在靠墙一排培养箱旁边,此刻空着,但她的名牌己经挂在了隔断上。
几个公用的实验台堆满了各种仪器和耗材,显得有些凌乱。
空气中,除了仪器运转的声音,还有一种无声的压抑,一种等级分明、谨小慎微的气氛。
“擦干净点!
别留水印!”
李强的声音又飘过来,带着不耐烦。
林晚没有回应,只是擦得更用力了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一阵淡淡的香水味先飘了进来。
“李强,你又使唤新来的小师妹干活呢?
真是的,一点师兄的样子都没有。”
一个娇柔做作的女声响起,带着刻意的嗔怪。
林晚擦拭的动作顿了一秒,随即恢复如常。
她没有回头,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冷却了几分。
陈薇。
她来了。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林晚身后不远的地方。
“林晚师妹是吧?
辛苦了。”
陈薇的声音靠近了,带着一股虚伪的暖意,像裹了蜜糖的砒霜。
“李强这家伙就喜欢欺负新人,你别理他。
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好。”
林晚慢慢首起身,转过身,脸上己经挂上了一副受宠若惊、带着点惶恐和感激的表情。
“陈师姐好。”
她微微鞠躬,声音细若蚊蝇,眼神怯怯地抬起,飞快地扫了陈薇一眼。
陈薇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羊绒衫,搭配浅咖色半身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妆容精致,笑容温婉得体。
她手里还拎着一个纸袋,散发着咖啡的香气。
这副知性优雅的模样,与前世那个在组会上尖酸刻薄、在周正明面前谄媚邀功的陈薇,判若两人。
只有那双微微上挑的杏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暴露了她内心的算计。
“真乖。”
陈薇满意地笑了笑,伸手似乎想拍拍林晚的肩膀,但看到林晚手上沾着水渍,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擦离心机呢?
这活又脏又累,下次让李强自己干。
来,师姐请你喝咖啡,刚买的,提提神。”
她说着,从纸袋里拿出一杯咖啡,热情地递给林晚。
“谢谢师姐。”
林晚接过咖啡,温热的杯壁烫着她的手心。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冰冷。
这杯咖啡,前世也出现过。
当时她感激涕零,觉得遇到了好人。
后来才知道,那是陈薇在周正明面前“关心新同学”的表演道具之一。
更讽刺的是,正是那次之后不久,陈薇就“无意间”打翻了她辛苦培养了一周的细胞样本,然后轻飘飘一句“哎呀,对不起,手滑了”,就将她的心血付诸东流。
“不用谢,都是一个组的嘛,互相照顾应该的。”
陈薇笑得更加温柔,目光转向李强,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李强,你就不能学学人家林晚师妹,踏实点?
周老师交代的文献综述写完了吗?”
李强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周老师呢?”
“在办公室打电话呢,好像挺重要的。”
陈薇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估计又是哪个合作项目吧。
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看向林晚,“周老师早上还问起你呢,说让你来了去他办公室一趟。”
终于来了。
林晚的心跳微微加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猎物即将踏入陷阱边缘的、冰冷的兴奋。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惶恐不安:“啊?
周老师找我?
师姐,我…我刚来,什么都不懂,会不会…别怕别怕,”陈薇安抚道,眼神里却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周老师人很好的,就是对新同学要求严格点。
快去吧,别让老师等久了。”
“哦…好的,谢谢师姐。”
林晚放下咖啡杯和擦了一半的吸水纸,手指在实验服上蹭了蹭,似乎想擦掉并不存在的污迹,显得局促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像要奔赴刑场一样,低着头,朝着周正明办公室那扇紧闭的玻璃门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前世冰冷的记忆碎片上。
走到门口,她停下,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敲了三下。
“进来。”
一个温和、沉稳、带着学者特有磁性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林晚推开门。
办公室不大,但布置得整洁而富有格调。
巨大的实木书柜占据了整面墙,里面塞满了厚重的专业书籍和装帧精美的期刊。
宽大的办公桌后,一个穿着深灰色羊毛背心、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放下电话。
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儒雅,嘴角带着习惯性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周正明。
那个在电视上风光无限、接受万众欢呼的“学术权威”。
那个在她病榻前虚伪哀悼、转身举杯庆祝的衣冠禽兽。
那个抽干她的才智、榨干她的青春、将她推入深渊的刽子手!
林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瞬间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她猛地咬住自己的舌尖,剧痛伴随着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硬生生将那几乎要撕裂她理智的滔天恨意压了下去。
“周…周老师好。”
她低下头,声音细弱,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敬畏,肩膀微微瑟缩着,将一个初来乍到、面对威严导师惶恐不安的研究生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林晚同学,来了啊。
坐。”
周正明笑容和煦,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他打量着她的眼神,温和中带着审视,像在评估一件新到手的、尚不知价值的物品。
“怎么样?
刚来还适应吗?
李强和陈薇有没有帮你熟悉环境?”
“适应的,周老师。”
林晚小心翼翼地坐下,只坐了椅子前端的一点点位置,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李师兄和陈师姐…都很好,很照顾我。
刚才…刚才李师兄还教我清理离心机。”
她小声说道,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感激,仿佛李强真的给了她莫大的帮助。
“嗯。”
周正明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听到“照顾新同学”这样的反馈。
“李强虽然性子急点,但能力还是有的。
陈薇比较细心。
以后多跟他们学习。”
他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吹了吹热气,啜饮了一口茶,动作从容优雅。
“是,周老师,我一定努力向师兄师姐学习。”
林晚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孺慕和决心。
“好,态度很好。”
周正明放下杯子,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些。
“今天叫你来,主要是聊聊你这学期的任务和规划。”
来了。
林晚的心沉静下来,如同冰封的湖面,不起波澜,只余下最深的警惕。
“我们这个课题组,主攻新型功能材料,尤其是光催化方向,这是当前国际前沿,也是国家急需突破的重点领域。”
周正明的语气带着一种指点江山的气度,“你刚入门,理论基础和实践经验都需要夯实。
这样,前期你先跟着李强和陈薇做一些基础性的实验工作,熟悉实验室的仪器操作、安全规范,还有数据处理流程。
他们手头正好有几个项目需要人手。”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林晚,仿佛在给予莫大的恩典:“特别是李强那边,他正在做一个关于二氧化钛纳米棒阵列改性的课题,前期数据积累了不少,但分析工作量大。
你数学基础不错,就先去帮他整理分析实验数据,学习一下如何从原始数据中挖掘有效信息。
这对你快速提升科研能力很有帮助。”
二氧化钛纳米棒阵列改性…林晚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蜷缩了一下。
这个课题,她太熟悉了。
前世,李强正是以这个课题为基础,发表了那篇将他推上神坛的核心论文。
而里面最关键的、关于掺杂元素对能带结构影响的数据模型,正是出自她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反复推演计算的结果!
最后,她的名字被挤到了致谢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谢谢周老师!”
林晚抬起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激动,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机会。
“我一定认真跟李师兄学习,好好整理分析数据,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她的反应显然在周正明的意料之中。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
“嗯,年轻人,肯学肯干是好事。
记住,科研是团队协作,不要怕吃苦,不要计较眼前得失。
你的付出,老师都看在眼里。”
他的话语循循善诱,充满了导师的关怀和期许,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糖衣的毒药。
“是,老师!
我明白!”
林晚用力点头,眼神坚定而纯粹。
“好。”
周正明满意地挥了挥手,“去吧,先把手头工作做好。
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或者跟师兄师姐沟通。”
“谢谢周老师!”
林晚站起身,再次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办公室,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门合拢的瞬间,她脸上所有温顺、感激、惶恐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寒。
嘴角那抹伪装的笑意凝固,扭曲成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团队协作?
不要计较眼前得失?
看在眼里?
呵。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偷偷往这边张望的陈薇,以及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的李强。
实验室明亮的灯光下,那些精密的仪器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
这里不是象牙塔,是角斗场。
而她,己经戴上了最完美的面具。
她低下头,快步走向那台还未清理完毕的离心机。
没有人看见,在她低垂的眼帘下,那漆黑如墨的瞳孔深处,幽冷的火焰无声地跳跃着,如同深渊凝视着猎物。
第一步棋,己经落下。
李强的数据…她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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