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笙秋的生活,在这片喧嚣的春意里,被强行塞入了一种新的略显生涩的节奏中。
他在岛上一家小有名气的美术培训机构内找到了一份素描老师的工作。
画室的学生大多是备战艺考的高中生,也有少数对绘画感兴趣的成年人。
面对一张张年轻或认真的面孔,方笙秋有种奇异的安定感。
画笔和纸张的世界是可控的,线条、明暗、结构,遵循着严谨的逻辑,远比人心简单得多。
弟弟则联系了岛上的高中,准备过几天等他适应的差不多了就送去继续上学。
————————傍晚,方笙秋结束最后一节课程,婉拒了同事们聚餐的邀请,绕去岛中心最大的超市,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穿行。
弟弟喜欢的蓝莓酸奶、新出的海苔薯片、番茄苗需要的有机肥……购物车渐渐满了。
他特意挑了几个红彤彤、表皮光滑的苹果,声声最近胃口不错。
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穿过超市巨大的玻璃窗,给琳琅的商品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边。
结账出来,他拎着两个沉甸甸的大塑料袋,踏上了回家的路。
海风带着傍晚特有的凉意,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
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路边不知名野花的淡香。
拐过通往家方向的下坡。
一大片如火如荼的红山茶花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
正是盛放时节,碗口大的花朵层层叠叠,挤挤挨挨,浓烈的红像是要燃烧起来,在夕阳的余烬下流淌着近乎悲壮的艳丽。
方笙秋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记忆深处,某个牵着弟弟的小手,同样路过此地的模糊午后。
弟弟奶声奶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嘶啦——”塑料袋居然承受不住重量,猝然破裂!
袋子里的苹果、青菜、牛奶盒、海苔脆片……稀里哗啦滚落一地,在干净的水泥地上显得狼藉不堪。
方笙秋回过神,低低的低咒了一句,没法的蹲下身去捡拾散落的物品,心里一阵烦闷与懊恼。
一个圆润饱满的苹果,一路欢快地滚着,首首的撞到一双停驻在路边的黑色鞋尖,不甘心地停了下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松地捡起了脚边红艳艳的苹果。
“啧,真会跑。”
一个带着点戏谑笑意的男声响起,声线低沉。
方笙秋并没注意到他,低着头,拢着地上的东西。
他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朝方笙秋这边走了过来,停在狼狈蹲着的人面前。
骨节分明的指节处带着薄茧,正捏着那个红彤彤的苹果,递到他眼前。
“喏,你的……”那声音含着笑意,近在咫尺。
“谢谢啊。”
方笙秋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碰到苹果冰凉的外皮。
然而,对方的手却稳稳地停在半空,没有松开的意思。
这微妙的停顿让方笙秋皱了下眉,疑惑地抬起头。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邃的眸子里。
夕阳给那张棱角分明的轮廓镀上一层暖金。
一头略显凌乱的黄色狼尾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不羁地垂在额前。
而额心正中,那颗小小的、殷红如血的痣,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瞬间烫穿了方笙秋所有的伪装和强行维持的平静!
黎鞅。
十年光阴,仿佛只在他身上留下极淡的痕迹,眉宇间褪去了年少时那份刻意为之的痞气,沉淀出一种更复杂更深沉的东西。
那熟悉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依旧挂在嘴角,眼神却像深潭,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方笙秋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伸出去接苹果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风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甚至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都诡异地褪去,只剩下眼前这张脸和那颗刺目的红痣,在视野里无限放大。
“怎么?
不认识了?”
黎鞅蹲了下来,与他视线齐平。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将苹果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方笙秋冰凉的指尖。
“十年不见,难道小秋把我忘记了?”
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昨天才分开。
这声“小秋”,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捅入方笙秋的记忆深处。
十九岁的黎鞅走在方笙秋前面,手里把玩着一个捡来的光滑鹅卵石,笑得没心没肺,阳光跳跃在他黄色的发梢。
“小秋。”
他突然停下,转过身,微微俯身凑近,眼睛亮得惊人。
“你喜欢我吗?”
十六岁的方笙秋被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打的措手不及。
他猛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攥紧了书包肩带,指节泛白。
黎鞅等了几秒,没等到回答,夸张地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
“唉,你也觉得这样不正常吗?
两个男的……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好喜欢你的耶。”
他抬手,屈指,带着亲昵的力道,轻轻敲在方笙秋光洁的额头上,指尖的温度烫得方笙秋一缩。
“爱发呆的这个习惯,还是改不了啊。”
那敲在额头的触感,那带着无奈宠溺的调侃语气……“爱发呆的这个习惯,还是改不了啊。”
现实中的黎鞅,带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和语调,屈起的手指眼看着就要再次落下。
方笙秋地向后一缩!
动作之大,差点带倒旁边装着青菜的塑料袋。
他几乎是弹跳着站起身,连退两步,瞬间拉开了与黎鞅的距离。
黎鞅蹲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对着空气。
他看着方笙秋剧烈反应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那笑声在寂静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再次将那个苹果递过来,稳稳地停在方笙秋面前。
夕阳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几乎将方笙秋完全笼罩。
“拿着吧,你的苹果。”
他的眼神像探照灯,牢牢锁定在方笙秋苍白的脸上。
方笙秋胸口剧烈起伏,胡乱抓起地上散落的东西,塞进另一个完好的塑料袋里,动作仓皇狼狈,看也不看黎鞅,略过他身边朝着家的方向疾步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急促慌乱。
就在他即将拐过下一个路口时,身后那个低沉的声音穿透暮色,清晰地追了上来。
不再是玩笑的语调,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首击灵魂的叩问:“方笙秋。”
“你还在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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