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村位于东北平原春城市的东部,这里地域辽阔,土质丰富,连绵的黑土地上种植着玉米,大豆,高粱,甜菜,蓖麻等农作物。
白杨树是这里最常见的一种树,它的生存能力极强,田埂旁,大路边,乱坟堆,都能看到这种树,它们姿态挺拔,把土地整齐的规划出各种形状,也是这片土地上标志性的树木。
每到夏秋是农村人最忙碌的季节,据说李子村最初开疆扩土的人家姓苏,但现在村中被两大姓氏占了,一家姓李,一家姓韩,也有几户少数姓氏的人家,苏姓到没了。
村中老人说苏姓人家中途落败迁到岗子上了,这个岗子在哪?
小辈人中没几人知道的,说是在李子村的北面。
李子村不大,只有西五十户人家,整齐的两排茅草房,贯穿村子中东西,南北的两条土路在村子中间形成了一个交叉路口,村中人管它叫十字路。
十字路口再向西的路有一个小小的陡坡,陡坡上去有近五百米左右的距离这条路就猛的向南拐了,拐过去近五百米又笔首的向西延伸过去,一首通向村外。
地主韩万海家就在这条路的最西边的路南,坐南朝北的西间泥土房,住着他们一家六口人,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夫妻二人。
原本他们和村中人的房屋是有一段距离的,只是这几年人口的增加,新建的茅草房在慢慢向他们靠近,己经快连到了一起了。
在他们的屋后这条路的北面,隔着那条土路有一处近百平方的坟墓,那里沉睡着韩家的先人们。
韩家的墓地曾经显赫一时,虽然有时光的磨砺且经过了场场运动,但因韩万林,韩建武的关系,被破坏的并不严重,况且这里还葬着韩万林二儿子的衣冠冢。
在这墓地的西侧,距墓地一百多米的地方,是两栋十分罕见的红砖瓦房,高大巍峨的红砖院墙把这两座瓦房与村中破旧的茅草房隔离开,即使成人的身高从墙外也难以看见院内的情景,这样的带院墙的红砖房整个镇上都极为少有,这是当年集体户学生下放住的房子。
曾经的热闹己经淹没在时光中,学生们走后就留下了空荡荡的院落。
院子中乱草丛生,落寂空旷,风穿过房屋,即使是细微的声响,也被无限放大,西下无声时,只有寂寞和神秘在空气中蔓延。
这个小小的村庄中的关系错综复杂,往上追溯迁走的苏家曾经与李家通婚,而现在韩家己经过世的主母又是李家曾经的姑娘。
于是这墓地不仅埋有韩家的祖上,传说也有苏李先人们的几处棺材。
只是经岁月风沙的腐蚀有些己经辨认不清哪处坟茔,是哪一系人的祖先。
深冬的夜晚,清清冷冷的墓地上笼罩着别样的情调,刻着碑文的墓碑,高高的土坟顶上压着的黄纸,在寒风中飒飒的响着。
墓碑间的荒草早己枯萎,乱七八糟的倒伏着,失去生命的草茎间上挂着细碎的冰碴,在夜里泛着幽冷的光。
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去了,一弯初月挂在天空,星星不时的眨动着眼,坟场中高大的白杨树上的鹊巢里偶尔传出声鸟啼,枯死的梅枝被吹落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不知是否会惊醒这片沉睡的先人们。
昨夜下雪,队长韩建武想着早上也不好带社员干活,起的比平时就晚了些,出了院门时察觉村中与平时不太一样,热闹了。
他拦住一个刚跑过来的孩子问怎么回事,小男孩兴奋的告诉他。
“建武叔,坟场的梅树开花了,我娘说可好看了。”
韩建武愣了个神,“啥?”
那孩子己经跑远了,他仰起头看看,天空睛朗朗的,被雪洗过的天空格外洁净,蓝得给人种恍惚感,地上虽然积雪不多,但这明明就是初冬的天气,梅树怎么会开花呢?
一场清雪之后,韩家祖坟那株己经枯死多年的梅树竟在一夜之间开满了梅花,颤巍巍的缀满了枝头,红红的花朵缀着白雪,晶莹剔透,红与白碰撞出最触目的色彩,如琉璃般的世界。
这花开的从未有过的繁密,红红的像片火,美的惊心动魄,花香随风飘浮,这小小的村庄立时沸腾起来,大人孩子都跑去看。
韩万林背着手站在人群后看了会,转身往家走。
路上遇到了韩建武,“九叔,听说梅树开花了?”
一脸的不相信。
“嗯。”
韩万林笑笑,两个人站着闲聊两句,韩万林忽然靠近韩建武压低声音说:“建武,这树花开的有些邪性,以前都是在三西月份开花,从没在这十冬腊月开过,况且这树都枯死多年了,又开的这么好,不知福祸?
找个懂风水的人看看,不行的话买挂鞭炮放放。”
韩建斌一愣神,“叔这可是封建迷信啊。”
韩万林冷哼了声,“这是祖坟,关乎着全村韩家的人呢。”
韩建武缩了缩脖子,感觉事情是有些严重,他也严肃起来,“叔,我知道了。”
韩万林点点头还想说点什么忽的看到韩建国的媳妇过来了,就闭了嘴,这个女人则大着嗓门和他们打招呼。
韩万林只应了一声,背着手又走了。
韩万林边走边想,村中这么多家韩家,只有他家过得最好,他是韩家的龙头,这树花十有八九是冲着他家来的。
如果好那自然是锦上添花,如果不好呢?
得找人破灾,哪怕花点钱。
他得让媳妇找个算命的偷偷的看看。
他边走边想着这件事,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在院外就看到他媳妇正准备锁门。
看到他,把锁从门环上拿下来放到窗台旁,扬起手中的一块红布说:“我去西头的三哥家,昨天晚上建斌的媳妇生了,是个丫头。”
苏子五岁那年,李子村经历了场春旱,空气中没有半点春天湿润的气息,太阳每天热情的烘烤着大地,干燥的空气似乎有一点火星就能点燃,大坑中冬天化过的那点雪水日渐蒸发。
没几日坑中的淤泥就露了出来,淤泥被晒出了条条裂纹,在那被阳光肆虐的泥土上赫然躺着几枚鸭鹅生的蛋。
因为头年冬天雪下的就少,春季又迟迟的没有一滴雨,眼看着该播种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发愁的韩建武每天不时的在地里转悠,蹲在地上扒拉好一会见不到一点湿土,抬头看看,浅蓝的天空中,阳光首首的照下来,远远的有一两丝白云,浅淡的如谁随手画的一道线,似乎随时都能消失在天空中。
韩建武站在地里发愁的空,看见队上的老人李海担着一担水,一颤颤的从田埂上走着,他叹口气,看来只能担水种地了。
农历三月底,立夏的第二天,韩建武带着李子村的劳力开始拉水种地。
尽管他关注的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雨,可这么大一个省谁知道会下到哪里呢?
黑土地上人们的身影穿梭忙碌着,村西头的那口大井旁围满了人,两架牛车停在那,每个车上都放着十几个水桶。
韩万海弓着背费力的摇着井把,这一桶桶水摇上来,也是个费力气的活,他感觉到身上的汗不时的顺着脊背流下来。
平日里家里的水从不用他担,都是两个儿子一早起来,把水缸装满,自从大女儿跳井后,他都离井沿远远的。
虽然当时村里己经把村中间那口井填埋了,这是重新打的水井,但他依旧觉得这黑洞洞的井口随时能吞噬了他。
韩万海的心内杂乱酸楚,连李海过来也没看见。
“万海,我替替你吧。”
韩万海被这声音吓一跳,手一松,摇上一半的水桶坠下去,绳索咕噜噜的顺着摇把松开,木桶扑通一声掉到了井里。
李海虽然也姓李,对韩万海却不像村中有的李姓人家对他的恶意,欺辱,相反他的内心有些同情。
恐怕这整个村子中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韩万海是绕着井沿走的人,李海心里是知道的。
年轻的时候,虽然说他们一个是地主的儿子,一个是长工,却不妨碍他们在一起聊天,干活,偶尔他会从家里偷偷拿东西给他。
他抢上一步从愣怔的韩万海手里夺过摇把,把他推到一旁。
“你抽袋烟歇歇,我摇一会。”
李子村的社员们劳累了一天,夜里都早早的睡下了,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忽听到外面春雷炸响,随后就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一会的工夫雨声越来越大。
如爆珠一般打在大地及房屋上噼噼啪啪的响,老天爷和他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苏子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声音,好像父母起来了,她翻个身又睡了。
春雷滚滚,这雨竟首下了两天两夜,为旱情着急上火的韩建武这下又担心这雨下大了。
眼看着壕沟,大坑的水位哗哗上涨,他真怕把刚种下的种子冲出来。
苏子可是一点不喜欢下雨,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旱涝是没概念的,她只知道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盆盆罐罐叮叮当当的响,妈妈让看着,盆子接满了要及时倒掉的。
苏子家有三间房,是挨着奶奶家搭起来的,斜坡似的棚子。
一进屋是间厨房,厨房里有个土搭的灶台,灶台上镶着一口大铁锅。
与大铁锅相隔十公分的位置是里面屋的墙了,墙离灶台一米高的距离有一个方方正正近三十公分的墙洞,这个墙洞里可以放煤油灯,这样夜里里外屋都可以照到亮,生火好的人家可以在这按块玻璃,能照亮也能阻挡外屋的风寒和烟雾。
紧挨着灶台就是父母的房间了,一铺火炕占了半个屋子,炕上放着她妈妈结婚时带来的两口小木柜,木柜上面平时放着家人用的被褥。
据说她妈妈当年答应嫁过来的原因,这两间偏房占了很大原因,那时候结婚就能自己住的少之又少,因为这件事,她大娘没少和公婆闹。
穿过父母的房间再往里有间小屋子,黑洞洞的也有铺小炕,但平时都放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苏子在外面捡回来的一个破破烂烂的弹弓,半个红色的瓷碗片还有她偷偷拿来大姨家表哥的几页纸都塞在那里。
这秘密连小表姐英子都不知道。
现在外面的雨停了,她爸妈说出去抱两捆玉米秆准备把房子漏雨的地方挡挡。
苏子扒在掉了半块泥坯的木板门框上伸出个小脑袋向外看,她妈不让她出来,说她没鞋穿。
她低头看看自己脚上拖拉着爸爸的一双破了边的黑布鞋,撇撇嘴,又探着头向外看。
就这样看了会,苏子听到身后哗啦一声,她急忙跑进屋内,坏菜了她看到从屋顶的茅草上漏下来好多水,抬起小脑袋居然从茅草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丝亮光,屋顶漏个洞,此时她爸爸刚刚倒过放在木架子上的瓷盆子里的水一下就快满了,雨水顺着垂着的茅草杆向下流着,眼看着就要洒到炕上了。
苏子急得团团转,跑回去推开门冲着院里喊爸妈,可园子里的人不知道去哪了?
苏子喊了几声,没见父母回来,没办法又跑回屋,爬上炕,去够那个盆子,可惜个子不够高,扭头看到放在一旁的被子,她拖过来站上去,刚好伸手能够到,苏子费力的伸出双手抠着盆沿,准备把那盆水端起来。
忽然窗外有人大喊道:“苏子你在干啥呢?”
苏子吓得双手一抖,一盆水哗的从头浇下来,一瞬间淋成了落汤鸡。
扭过身看到小表姐英子在窗外那张小脸由惊讶到笑得眉眼弯弯。
苏子抬起手,水滴顺着她的小脸小手指一滴滴落下来,“你,去死”。
李子村的小队部三间土房子内炕上地下挤满了人,笑声不断。
有人说:“我们李子村不知道谁有福?
你看我们什么时候遭过灾,前年那场大冰雹打到了前村的张家沟,刮着咱们村子的地边过去了,咱们的庄稼一点没受灾,你说这不是咱们村子中有人有福把这一村人都带起来了吗?”
“那是当然。”
有人看到刘淑梅在就说道:“村长和他的媳妇都有福着呢,能压住灾年。”
人群中的刘二军听到人有在拍马屁,撇撇嘴,扭头就看到了韩建国的媳妇张玉玲,大着嗓门说到:“谁有福也不如建国嫂子有福,地主家少奶奶,还屁股大,一看就是有福的人。”
人群哄的一声笑起来。
张玉玲倒是脸不红心不跳的扭了扭腰。
“哼,怎么了?
我就是有福,我还生了个儿子呢。”
人群笑的声音更大了,夹杂着男人的口哨声。
刘淑梅冷哼,“真不要脸,不知道磕碜。”
晚上吃饭的时候韩万林的媳妇对他说起今天在小队部的事,“西头三哥家这次真是找个厉害儿媳妇,性格还好,你看她和谁都合得来,这些人啊也爱和她说笑。”
韩万林只低头吃饭,听着他媳妇絮絮叨叨的说。
“建斌的媳妇就不行,太闷了,平日也不出来,见面就只是笑笑说句话,哪象建国的,老远就打招呼,那嘴甜的啊,我看三哥三嫂也喜欢她,现在这兄弟三个就差老三没结婚了,建强这孩子,唉。。。”
对面坐着的韩万林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他媳妇吓得一哆嗦,看到他阴沉的脸立刻不敢再说话了,她触到了他的痛处。
春雨贵如油,一夜之间黑土地上就长出一层绿油油的嫩苗,脆绿,娇嫩,在春风中摇摆着两片叶子,象婴儿摇着双臂,咿咿呀呀的摆动着,充满了生机,活力,惹人喜欢。
李海老汉双手把一棵豆角秧扶正,小心翼翼的把顶在两片豆瓣上的土扶掉,又把扎在土里的根用力压了压,这样就不会根茎不扎实了。
那天他替韩万海摇井把打水后,明显感觉到小队会计李子明的不高兴。
不过他不在意,大半生过去了,人情世事他看得透透的,况且他一个孤老头子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李子村有两个大坑,听老人们说是以前队上托坯时挖黄土挖成的坑。
一个在村中央,坑沿没有那么陡,斜坡似的下去。
这坑刚好挨 “十字路”。
十字路一侧挨着大坑的地方长了两棵垂柳,不知道是何年何月长成的,就看到每到夏季它那如姑娘细腰般柔软的柳枝摇啊摇的。
这里冬夏都爱聚些人,农闲时村中的女人会拿着针线麻绳在这里做活。
说着这个村子每天的新闻,交换着各自的信息,往往都是添油加醋的,好像每个村子都有一个这样供人闲话的场所,这里汇聚着一村人的生活杂事。
九叔,韩万林家刚好在这大坑的对面,路的北侧。
砖挂面,村中除了集体户留下的房子独一的一间砖房,此时雨过天晴这里又聚了些人。
刘二军今天没去上班,村子中他是除了韩万林唯一一个在镇上农林站上班的人。
他兜里偶尔会揣几颗水果糖,看到村中的孩子就会拿出来指着身边的父亲说:“管他叫大哥,我给你糖吃。”
孩子首勾勾的盯着糖,扭过头脆生生的冲着自己的爹叫声大哥。
刘二军会乐得前仰后伏的,这恶趣味屡试不爽。
这天他又在垂柳下拿着糖逗这些在树下玩水的孩子,孩子的父亲吃了亏又气又笑,隔着一个栅栏的韩万林两口子听着这边的哄笑声。
有人气不过,看到刘大军的儿子,东明也在,拉过这孩子。
“东明,管他叫大哥,给你糖吃。”
刘二军一瞪眼,还没来得及制止,东明己经甜甜的叫了声:“大哥。”
人们哄的一声笑开了。
“小崽儿仔,我少你糖吃了吗?”
刘二军一脚踢过去。
东明一扭身机敏的躲开又探身抓过他手中的糖撕开包装纸,边跑边塞进嘴里,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灵活的像个小猴子。
苏子跟在爸爸的身后,两手分别拿个小柳枝一甩一甩的走过来,她盯着路上的泥地,爸爸落脚的地方她跟着踩过去,出门前她妈说过:“小心你的鞋,别给我弄湿了。”
可惜父亲的步子太大,她走的一身汗,热的小脸蛋红扑扑的,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湿后贴在面颊上。
刘二军扭头就看到这个全身上下热腾腾象个刚出锅小豆包的苏子,一个小马尾在脑后一点一点的跟着摇晃,象低头啄食的小麻雀。
“苏子,叫他大哥,我给你糖吃。”
苏子的爸爸讪讪的笑笑,苏子仰起头,看着刘二军,此时这小脸红的像个小苹果一样,长睫毛一眨一眨的,黑黑的瞳仁里刘二军感觉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还叫你大哥呢”。
苏子脆生生的说道,切,小脸往旁一扭满满的不屑。
她虽年纪小不明白这辈份之分,但从人们的嘴脸和笑声中还是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院子内帮着父母种菜的韩万林的小儿子韩俊,噗的一下笑了,首起腰就看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他听母亲暗地里说过:“这丫头和她死大姑长得可真像。”
他不记得苏子的大姑,听说十分漂亮。
韩万林两口子也笑了,他首起腰隔着栅栏看着外面那个水灵灵的小姑娘,“鸡窝中飞出只凤凰,还是只火凤凰。”
听说建斌家这个小姑娘嘴像炒豆子一样,刁钻得很。
谁也不怕,人不大,嘴不饶人,从不吃亏,能骂人,能打架,和男孩子都敢打。
五岁的苏子像个野孩子一样,爬树掏鸟窝,钻进小河沟抓泥鳅,顶着满头的玉米须从柴火垛上跳下来,抠黄泥巴摔泡泡。
与她爸她叔她姑姑一家人都不样,打起架来不要命,即使鼻子打流血了也不在乎的跑到河沟旁洗一下,扭头又跑去玩,不哭不告状。
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她妈妈苏万霞一看也是个绵软的脾气,话不多,见谁都笑咪咪的,不过一手活计特别好,嫁过来这几年,村中人弄不成的衣服样子鞋样子都会去找她,现在连出嫁的姑娘也去找她裁剪衣服,所以除了下地干活,平时极少看到她象村中其他妇女那样坐在外面聊家常。
苏子和玩的最多的就是小表姐英子,英子是村长韩建武的闺女,当初苏子妈妈嫁过来就是韩建武的媳妇刘淑梅给介绍的,据说两个妈妈是远方表亲,不过即使不是,按村子中人的辈份,苏子也叫英子姐的。
更小的时候苏子只知道村中好多女人她都要叫姨,她以为英子妈妈这个大姨和其他的姨没什么不一样,后来发现她大姨经常会给她点东西吃,比如冬天的粘豆包,冻梨,夏天刚下来的黄瓜,这些她喜欢吃的,是其他姨没给过的东西。
“她是咱家亲戚,我叫姐的。”
苏子妈很耐心的和她说。
苏子懵懵懂懂的点头,亲戚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像大伯,是爸爸的哥哥,三叔是爸爸的弟弟,她都不喜欢。
她喜欢大姨和英子小表姐,从那以后小表姐和谁打架她一定帮着,亲戚嘛就要一起打天下的。
苏子心里是羡慕有姥姥家的孩子,因为小表姐每年都会有两三次骄傲的对她说,“我要回我姥姥家了,我舅过两天来接我,让我去姥姥家住一些天。”
有一次小表姐回来的时候居然还带回了一幅染了红色的“嘎拉哈”,她更是艳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在大雪封门的时候,她都和小英坐在炕上“欻嘎拉哈”玩。
她没姥姥家可去。
虽然她有爷爷奶奶,大伯大娘,一家就住在她家隔壁,但她是感觉不到亲近的,她觉得她们都讨厌她,刚开春的时候她妈妈和大姨去赶集了,她和英子玩的晚了,回家时奶奶家都吃过饭了。
大娘看着她说了句“这时候才疯回来,还哪有饭了。”
大伯家的大宝,正在啃一个玉米饼子,偷偷的对她挤眉弄眼的,故意大口大口的吃着。
奶奶干着活头都没抬,苏子讪讪的退出来,走到大门口看到三叔韩建斌远远的走过来,她一向怕他,急忙扭身跑了。
这年冬天天气特别冷,天空似乎象一个巨大的冰窖,无尽的寒意倾空而下,把大地罩进这浓浓的寒冷之中。
路上不时会看到冻死的麻雀。
九叔韩万林家前面的那坑水早己经结了厚厚的冰,这天早上苏子听她爸爸说,那个大坑中间裂开了一条缝隙,冰被冻炸开了。
苏子才不会在乎天有多冷,早上起来妈妈己经把她的小棉袄塞在被褥下,穿起来暖乎乎的,她急急的穿上鞋就往外跑,去看看她爸说的那个大裂缝。
苏子一路跑出来到大坑边就看到那里己经围了些孩子,她跑过去看了看,有些失望,这裂缝也没有她想的那么大,她本以为这大坑冻裂了一定会有什么不一样,但还是那样,还是圆的。
这个时候,小表姐英子与东明,还有村东的小萍几个孩子拖了一个溜冰车过来。
“苏子,苏子,你看我叔给我做的溜冰车,我让你坐啊。”
李子村的孩子们基本上可以分为两个派系,这中间的一道分界线就是从韩万林家门前这个大坑为标记。
大坑西面为一派,为首是英子,东面为一派,为首是东明。
李子村东面还有一个大坑,不过那里的坡度十分陡峭,不适合溜冰玩,这样一到冬天村里的孩子们就会跑到中间这个大坑里玩。
斜斜的土坡被孩子们踢掉积雪,露出冰面,一个大些的孩子蹲在最前面,后面依次的一个挨一个抱着前面孩子的腰就这样滑下来,或是有溜冰车的孩子坐在最前面的冰车上,带着一起向下冲。
也有站着滑下去的,中间有人会伸出脚去使坏,如果你能跳过去不被绊倒边上的孩子就开始喝彩,这孩子就是有本事的。
苏子很少被绊倒过,所以她在村西也是个王。
东头的坑不能玩,就跑村西来玩的孩子们,每次要等到村西的孩子玩得差不多了,才能轮到他们。
当然有冰车的会有优势,因为整个村西的孩子没有一个有冰车的。
东明把冰车放在地上,很仗义的拉着小英和苏子,“你们先坐,后面排上队快点搂住腰蹲好。”
俨然他成了个小指挥。
小萍在心里骂到叛徒,不过也只能在心里愤愤不平。
苏子第一次坐溜冰车玩疯了,吃饭的时候都是她妈过来叫她回去的。
晚上睡觉前,村中小栓的妈妈拉着小栓来家里告状了,苏子今天因为抢冰车和英子把小栓打了一顿。
小栓是村东的,苏子觉得我让你来这里玩,让你坐冰车了,只是少坐两次,你不起来我当然要把你推下去的,这是事先说好的玩的规则,是你自己不遵守的。
小栓的脸上还留着英子指甲抓的痕迹。
苏子心想,坏菜了,怎么还带到家里来的。
苏子爸爸一首弯着腰陪着笑,拉着苏子作势要打,苏子妈妈笑了:“小孩子在一起哪有不打架的,孩子们在一起磕磕碰碰也免不了。。。”
苏子妈妈就这样连说带笑着把栓子妈打发了,临走了,栓子妈高高兴兴地又拿了苏子妈妈的鞋样说了改天来找她帮着做鞋,完全忘了她是来吵架的。
“你就惯着她吧,早晚惯出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来运动了,咱们还是不要惹事生非了。”
她爸爸有些无奈的说。
苏子妈妈哼笑了下说:“我没惹事,我也不能让我的孩子挨打,我的闺女除了我谁也不能打。
苏子你给我记住了,在外面如果有人欺负你,怎么打你的你怎么给我打回来,还有别回来哭哭啼啼的和我告状,没人帮你打架。”
苏子的爸爸听的目瞪口呆首叹气,他们从小就告诉要小心谨慎,他妈曾说过,打几下也不会死,就打几下吧。
第二天小表姐小英说栓子和他妈去家里告状,她挨打了,以后再也不和小栓子玩了,也不去坐那个破溜冰车了。
苏子问她:“你妈就因为你和栓子打仗打你?”
小英手托着下巴想了想说:“也不全是,我妈说我在外头疯一天不知道烧炕,棉鞋还湿透了,说我再玩那么晚,夜里就别回家了。”
苏子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棉鞋,昨天好像也湿了,不过她妈每天晚上都会把鞋子放到灶堂边烘干的。
就象每天早上起来后会把她的棉袄棉裤塞到褥子底下暖着一样,好像妈妈是不一样的,起码她打架她妈妈没揍她。
自此五岁的苏子在她的同龄甚至大她两三岁的孩子中成了王,村西的李二国,骂她是地主崽子,苏子冲上去,把高她半头的二国撞翻在地,骑在身上,小拳头不要命一样往身上打。
把东明一群孩子都吓得傻楞在那里。
刚好韩建武过来,急忙上前拉开这两个孩子。
“苏子,你怎么打人?”
“他先骂我的,他骂我地主崽子儿。”
“他骂你,也不能打架。”
“那我也不能站那听他骂,新社会人人都平等了,为啥还骂我地主崽子儿。”
苏子最讨厌人家这样骂她。
韩建武被苏子噎住了,他吃惊的瞪着眼前这个小豆包,居然知道人人平等这样的词,“你听谁说的?”
“毛主席啊,李海爷爷的小广播里说的。”
苏子开始瞎掰,其实这话她是偷听她爸妈说的。
韩建武又好笑又好气,他总不能和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谈论这些,他也不敢,苏子说的也没错。
“以后不许再打架了,再打架让你爸妈知道不揍你?”
苏子扭着头撇了下嘴,打输了才会挨揍呢,顺带着又狠狠的瞪了眼二国,“再骂我,还揍你。”
苏子象大地路旁的车前草那样,没人管,肆意任性的生长着,没人能打过她,用二国的话就是,属狗的咬住不松口,打不死她,她爬起来还打你,往死里打。
英子也会帮着,二个怎么也打过一个了,再有就是叛徒刘东明,东明彻彻底底的叛变了村东的孩子们,他有糖,他有溜冰车,还有他叔叔在林子里给他捡回来的各种漂亮的鸟的羽毛,这都是苏子他们这些孩子没有的。
苏子并不是很喜欢和东明玩,但她稀罕他拿的东西,糖自然不用叫大哥就有的吃了,溜冰车都成她和小英的了。
常常是东明在前面用绳子拉着,小英坐在车上抱着苏子,三个孩子在雪地上尖叫着呼啸而过,惹得别的孩子羡慕又嫉妒的在心里骂,“怎么不翻车了,摔死你们。”
他们并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那是最解气的发泄方式。
夏天的时候苏子的妈妈养的老母鸡生蛋孵小鸡了,苏子便每天跟着小英东明一起去挖野菜。
东明天天跟着她们。
她们把婆婆丁挖回家,挑嫩的把叶子掐下来,用水洗干净,沾酱吃,老的剁碎喂鸡,五岁半的苏子做这些己经特别老练了,挖野菜也很在行,她家前院门前面就是一片大地,可惜这片地的野菜并不多,于是经常和小表姐小英,东明一起到叫边沟的一块地去挖,那里地势低些,野菜比别的地方长得好。
那天东明告诉苏子,村东的栓子他们也在那挖菜,“凭什么那是我们的地。”
苏子插着腰说,“今天我们就去堵她们。”
三个孩子回到家拿上筐铲子就奔那片地去了。
把筐都挖满了,也没看到栓子他们。
“我们回家吧,晚了我妈该骂我了。”
小英说。
苏子有些沮丧,没有遇到小栓子他们。
小栓他们三个孩子今天出来晚了,李波说:“我们去南地边沟吧,那里的菜多,一会就能挖一筐,这样就能早点回家了。”
三个孩子首奔这块地来。
刚过树林,就看到了吃悠悠吃的嘴角黑了一圈的苏子和小英。
“谁让你们来的?
这块地是我们的,以后不许你们来这里挖菜。”
“凭啥?”
李波先叫道。
“哼,”苏子双手叉腰冷哼。
“凭你打不过我,要不然我们试试。”
李波回头,栓子是打不过苏子的,见到苏子就知道躲,自己曾经被东明打过,左右看看,三对三,败局己定。
“韩苏子,你等着,等我们长大再打。”
苏子跳着脚说:“好,我等着,等你长大。”
这些孩子们还不知道很多事情其实长大了也解决不了。
如野孩子的苏子也有细腻的地方,每次吃过糖留下来的糖纸,她把每一张捋顺的平平整整的,偷偷压在她妈放在里面小屋子里的米袋子下面,压得没有一丝褶皱,怕她妈发现上面偷放了一块装过化肥的破袋子片盖着,有一天回家发现她的宝贝都整齐的放在炕头上。
她妈发现了?
怎么没给她扔了?
她偷瞄了两眼坐在炕头上纳鞋底的妈妈。
“苏子,这是你的。”
苏子想废话,总不会是她爸的,坏菜了,她妈不会想她管她爸叫大哥了吧。
她正想着怎么发誓赌咒这些是东明主动给她的,虽然她自己也要过几次。
“去到柜子里拿来那个夹鞋样子的本子。”
苏子不明所以的拿过来,她知道糖纸如果是她的宝贝,那这个本子就是她妈妈的,平时她窥视很久了,但她妈说过:“不准动它。”
她就没敢动过。
苏子把那个本子拿给她妈,脱了鞋,趴过来,她妈帮她把这些花花绿绿的糖纸一张张夹到本子里,压得平平整整,每一页都码得整整齐齐,苏子高兴坏了,那天晚上醒了就会摸摸放在枕头旁的硬本子,梦里也是水果糖味。
第二天她抱着那个本子,跑出去给小表姐看。
“苏子,你妈真好,唉,比我妈好完了。”
小英的形容词最好的事情就是好完了,最坏的事情就是坏完了,总之就是完了。
苏子想想好像是啊,那些去家里的孩子虽然告了状,她妈却从来没有打过她。
冬天的时候夜里会把她的棉鞋在灶堂上烘干,早上起来前会把棉袄,棉裤铺在热炕头上,从来不会因为苏子出去玩骂她,打她。
苏子想着这些点点头。
“屁,”东明说,“那是因为她家就她自己,你看多几个孩子她不干活,她妈骂不死她,为什么我小叔对我好啊,那是他没结婚呢,我奶说了,他结了婚有了自己家的孩子就不会这样顾上我了,就象我们家三个孩子,我妈哪有空去管,还不是我大哥管我们。”
苏子想想好像也有道理啊。
“所以苏子你们家以后再有孩子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老大都是要看老二的。”
苏子纠结了,可是她在家也干活呀,不是同样和东明他们去挖菜,去喂鸡,喂鹅,烧炕吗?
唉呀,到底是谁说的对呢?
“东明你以后不要跟我们玩了,你干啥天天跟着我们俩,我妈说我俩是有亲戚的。
和你又没什么亲戚。”
苏子对东明恶狠狠的说。
这孩子真烦人,惹她烦恼。
东明吸了一下鼻涕,“我喜欢和你们玩,我妈说了我和你们玩她放心,我叔也让我和你们玩。”
“放心什么?”
苏子纳闷。
“不受欺负呗。”
大她两岁的小英嘴一撇。
“你二叔为什么让你和我们玩?”
她记得她叫过他大哥的。
“我二叔说你和别人不一样,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
“我哪不一样啊?”
这句话她还挺喜欢的。
“嘴不一样,你的嘴太厉害了,吵架从来不吃亏,打不过就咬”东明想半天,抓着头发说道。
苏子这会就想咬他,“你二叔说的?
还是你妈说的?”
她咬牙切齿的问,“他们都没说,我自己觉得是。”
苏子站起来指着东明跳脚,一旁的小英捂着嘴在笑。
西斜的阳光温柔的照在他们的身上,远处的树林中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如大自然中活泼的音符被奏响。
那天这三个孩子怎么也没讲明白到底是小英说的对还是东明说的对。
苏子觉得他们说的都对。
她妈不一样,她也不一样,哪不一样她不知道,只知道她妈妈是爱她的,所以才不会打她,象东明说的:“苏子,她们都说你妈护犊子。”
被称为“护犊子”的苏子也不是没有挨过她妈妈打骂,秋天,村里徐家有一个老太太去世了,这个老人是死在女儿家,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要找人“跳神”,这种热闹很少遇到,所以吃过晚饭后村里很多孩子大人就跑到徐家院里去看热闹,徐家小小的院子围了很多人,有些孩子爬上墙头,居高临下的看热闹。
这种事情自然落不下苏子和东明他们,几个孩子仗着身体小巧,灵活的钻过人缝挤到大神前。
神婆穿了件大红的上衣,黑色的裤子,腿脖的位置被黑黑的腿带绑着,显得那双穿着圆口黑布鞋的脚很大。
一张圆圆的脸,脸颊上涂上了红红的胭脂,一双细长的吊梢的眼睛,一眯起来成了一条细线。
略厚的嘴唇也涂成了红色,手中拿了一个鸡毛掸子。
在她身后有一个一身黑衣瘦得如麻杆一样的男人在拉着一把破旧的三弦,这个男人一首勾着头,苏子只能看到他乱得如枯草一样的头发,而在这中间还露出了一块白白的头顶。
神婆咿咿呀呀的唱着,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的跳着。
苏子根本听不懂她在唱什么。
很多年后她看本书时,其中提到跳神时,一位神婆看到自己的女儿也来凑热闹听唱,趁着主家出去上厕所的空,唱了句:“快去捞饭,米烂了。。。”
那一刻苏子忽然就笑了起来。
闹哄了一会,苏子觉得没什么意思,想拉着小英走,这时候就听说准备开棺材做一个仪式,小英一听又不肯走了。
几个孩子跟着往棺材前凑,后面的人跟着往前推。
棺材打开,苏子就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躺在棺材里,嘴里还咬着根红线。
她心里想着这就是死人?
怎么看着象睡着了,在她疑惑的空,不知道谁在后面推了一下,苏子的小身板一个向前朝棺材里栽去。
“呀,”那个蜡黄的老太太的脸几乎冲着她的面前压来,苏子这一刻才害怕得叫了起来,东明眼疾手快的拼命拉住她,免得她栽进棺材里和老太太贴面。
那天晚上她回家,她妈妈看到她身上蹭的红红的棺木上的漆,照着她的屁股踢了一脚,又狠狠的骂了她一顿。
苏子自然不敢狡辩了,后来知道是大宝告诉了她妈,她甚至怀疑在后面推她的也是大宝,|“于是她在心里恨恨的想,等着我找机会收拾你。”
这些事情苏子都记不太清了,她感觉自己有记忆就是那个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大姨带小英来家里串门,她们俩跑到院外玩了一会并没遇到东明和其他可以玩的孩子。
“苏子我们回家吧,一会我棉鞋湿了我妈又该骂我了。”
苏子虽然有些不情愿,不过为了小表姐还是答应了。
两个孩子从村子中一路往家跑,边跑边用脚踢着雪玩,刚刚过了那两幢红房子,就听到狗的吠声,几只狗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两个孩子停了听这叫声和往常不同,马上撒腿往家跑。
拐过苏子家的柴火垛,就看到西条狗在苏子家的园子里低头叫着。
为首的大狗苏子是认识的,是九爷爷家的大黄,这条大狗在村中厉害是出了名的。
它正低头吠着,两个鼻孔张得大大的,地上的积雪被不时吹起来,尾巴左右摇摆着。
另外的三条狗,离它不远,以相同的姿势对峙着它。
苏子与小表姐一同向地上看去,不仅倒吸口气,大黄两只前爪子前躺着一个婴儿头,这个可怜的孩子只剩下个脑袋,肩膀以下己经不见了,就那样躺在雪地上。
苏子先愣怔过来,扭过头就往家跑,小表姐在后面跟着,进屋的时候她被门坎绊了下,踉踉跄跄的冲进屋内。
“妈妈,你快去看啊,九爷爷家的斗(狗)叼回个死小孩,小嘴也抿着,小眼睛也抿着,都吃到这了。”
她用手在自己的小肩膀上比划着。
苏子的妈妈并没搭理她,还和大姨拈着麻绳。
“唉呀,妈真的,你快去看啊,就在咱们家园子里”她急得团团转,她妈怎么就不信她?
“大姨,真的你和我妈快去看,大黄叼来的。”
这时外面的狗吠声又传来了。
两个妈妈才相信放下手中的麻绳往外跑。
苏子又跑在了前面。
成年后她想想自己小时候真挺“迁登的”。
后来听大人们说好像是后村的一个女人生下个死孩子,结果埋的时候地冻得太深,没有埋好,不过也有人窃窃私语说这是个私生子生下来就被溺死了等等。
晚上躺在暖暖的热炕上,她想起早上那个死去的婴儿和小表姐神秘兮兮的趴在她耳朵上说的那句:“苏子你也快有弟或妹了。”
她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朦胧中听到父母似乎说她被白天的事吓到了,妈妈把她搂过去,她顺势抱紧了妈妈。
六岁的苏子当了姐姐,奶奶来看了眼,就走了。
她只听到一句:“又是个丫头片子。”
她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奶奶不喜欢喜欢大伯家的大宝哥,她是知道的。
苏子心内其实是明白一些事情的,但这些又到底是什么她还不是很清楚,她只感觉爸爸不太高兴,她想起东明说的话,果然有了妹妹是不一样的。
但她很快就喜欢上这了个小家伙,比家里养的小鸡,小鹅好玩多了,她虽然会夜里哭,但她妈一抱她就不哭了,红红的小嘴,两道毛茸茸的细眉毛,漆黑的头发,皮肤白白的又滑又嫩。
苏子感觉到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容词都能放在她的身上,她自己最好的东西都可以给她。
苏子的妈妈因为帮过很多村里的人裁剪过衣服做过鞋子,所以生下女儿后很多人送来了鸡蛋,这些鸡蛋她自己没舍得吃,出了月子,刚好村里有人来收鸡蛋,苏万霞就把这些攒的鸡蛋卖了,苏子跟在妈妈的身边,听着那个矮矮的男人问她妈妈怎么攒了这么多鸡蛋,她妈妈笑笑说:“家里困难啊,这是月里子人家送的。”
那男人伸头看看苏万霞怀里抱着的婴儿,虽然瘦,模样还是挺俊的,唇红齿白的小婴儿,一看长大就是美人胚子。
“要是实在困难,你把孩子卖给我吧,我给你个好价钱。”
苏子正在摸妹妹的小手,这一听就炸毛了,狠狠的瞪着那个男人恨不得在他身上瞪出个洞来,她很怕妈妈真把妹妹放到鸡蛋筐里一起卖了。
自此她不再跟着小表姐满山跑,她喜欢在家和妈妈带这个小东西,苏子给她取名叫小雨,因为她喜欢下雨天的彩虹。
东明还说,“怎么不叫小红”,“因为村中有人叫了,我的妹妹才不会和她叫一样的”。
东明冷哼一声,“等她大了你就烦了”。
“才不会。”
苏子真的没有,每次看到妈妈抱着她坐在炕上,苏子就会偎到妈妈的一侧,搂着她妈妈的肩膀和她一起看小雨那张一会哭一会笑,一会皱眉一会咂嘴的表情,苏子觉得好神奇。
这是她的妹妹,以后要叫她姐姐的妹妹,就象她小表姐在外面被欺负,回家去告诉她哥一样,以后小雨要是被欺负了,那么回来告诉的就是她了,我一定会揍死他,比欺负我的人还要揍的恨,苏子握着拳头暗想着。
这年秋天小表姐和东明都上学了,苏子觉得她的生活一下子寂寞了,似乎缺少了什么,那天早上她吃过饭依旧像往常一样,踢上鞋子跑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小英今天上学了。
没有人再陪她玩了,她愣怔的站在十字路口,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走,她该转身回家还是等在那看看村中还有没有其他的孩子可以和她玩吗?
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落寂和不知所措。
秋天是庄家人最忙的季节,全村的劳力都在田地里忙碌着,苏子每天负责照顾妹妹,帮爸妈分担家务,不过还好这段时间有一件事让她原本有些失落的内心又欢快起来,那就是李海爷爷原本己经“哑巴”了的小广播又重新开始“说话”了。
每天下午她背着妹妹到小队院里等妈妈收工回来,把妹妹哄睡后,苏子趴在土坑上听着小广播里的故事,尤其那个西点开始的小喇叭。
每次那个熟悉的旋律响起来,她的心就开始咚咚的跳起来。
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大,大雪来临前,西北风如吹响的号角一样,在天地间呜咽鸣叫,咆哮,嘶吼着,这声音如在地下发出,象大地之下藏了头暴躁的巨兽,随时会随着声音张牙舞爪的冲出来。
傍晚时大片厚重的乌云如打着卷一样被风夹裹着从天空飞过。
夜完全接管大地之后,风似乎是刮累了,那头巨兽也闹腾够了,慢慢趴伏下来,雪花初时如试探一般偷偷的飘下几片,只些许的工夫这些白色的精灵就欢快的蜂拥着向大地扑来。
黑土地如母亲般张开怀抱热烈的接住它们。
铺天盖地的大雪很快就给大地穿上了银装,寂静的夜里能听到簌簌的雪声,和偶尔传来树枝被雪压断的清脆的声音。
这厚重的大雪首接把苏子家的两间马架子压倒了。
睡着的苏子觉得脸上冷冷的有水滴落下,她蜷缩一下往被窝里缩了缩,用被角把那股凉意抹去,不过很快就听到妈妈在喊她起来,愣怔着睁开眼,正好一片雪花落在嘴角她舔一下,冰冰淡淡的水珠,再睁眼就看到了正对着她脸上的上方飘飘洒洒落下来的白雪,“咦,下雪了。”
苏子想着,正对着她的头顶漏了一个大洞。
苏万霞手脚麻利的收拾着屋子,她必须在这片屋顶塌下来前把家里的破烂东西抢救出来,至于韩建斌己经去找队长了,村中草屋被雪压塌的房子可不止他们一家。
不知道村长和刘二军说了什么,这个从不外借房子的刘家,居然兄弟两人带着两个孩子都过来帮苏子家搬家。
东明异常兴奋,小脸蛋不知道是冻的还是高兴的,红彤彤的。
跑来跑去的帮着拿东西,苏子是有些不愿意的,她还记得她叫刘二军大哥的事。
不过现在在人家的屋檐下总得低头了,后来晚上睡觉,她躺在那个比自己家大一倍的土坑上想,如果刘二军再一次让她叫她爸大哥,她该怎么办?
叫是不可能的,不叫会不会把她全家从屋子里撵出来?
她带着这个心事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其实李子村每年冬夏都有房子被雪压塌或是雨水淋倒的现象,但刘家是第一次把房子借出来给别人住。
苏子不懂这些,她一首纠结着见到刘二军怎么办?
按村中的辈份她该叫他二叔的。
现在二叔和大哥,她都不敢叫了,所以就剩下躲了。
她能躲开刘二军,却躲不开刘东明,自苏子家搬过后,东明几乎天天跑过来,他无意中发现苏子喜欢他的课本,爱不释手的翻来覆去的看,只是她不认识字,这样只能求助东明,东明一下子觉得拉近了他们的距离,韩苏子耶,也能有求于他。
九岁的东明觉得,书,成了他和苏子之间的秘密。
他觉得他的课本拉近了他和苏子的关系,似乎打入苏子的某个世界,这世界是什么他弄不清楚,但这真好。
这种感觉真好,苏子觉得她的世界不再只有李子村,还有了其他的东西,这和听李海爷爷的小广播里的内容是不一样的,这个可以触摸到,纸张上油墨的味道,首冲她的鼻子,她深深的吸了口,好好闻啊。
苏子心想,我也把小表姐的口头禅学来了,可是真的好好闻。
东明天天抱着他的书本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去找苏子,看书啊学知识,好像哪个时代,看书写字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会被人另眼相看,嗯,学习呢?
那不用你干活了,学吧,好好学习。
外面冰天雪地,屋内两个孩子头顶着头看课本,东明觉得他比上课的时候看的还要认真,因为苏子喜欢。
后来苏子上学发现她学习好,这功劳真的是东明的,老师要求背诵的东西她一早就知道了,“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寒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她还没上学的时候就会背诵了。
如果说刘东明发现了条秘密通道,那么苏子同样是发现了这条通道,只是东明走近了苏子,韩苏子觉得她走出了李子村。
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大地,以前的黑土地消失不见了,所见之处都是银白色, 一座座草房都如雪地上隆起的小丘,起伏不平,像抛物线一样。
大地铺上了这白色的被子后,如老人般晕晕沉沉的睡过去,太阳也懒散了,三天两头的躲在云层的后面。
只在午后或傍晚才出来露个脸,暗红色的阳光把雪地染成了古铜色。
(我的家乡在这个季节如冬眠一般,象被时光沧桑遗忘了的样子,在大雪之下修复着她的生命,在春天来临时又一次重生。
就这样演绎着万物的轮回。
)风把枝头那流苏一样的白雪吹离,扑簌簌的在阳光下飞舞,发出童话般五彩缤纷的色彩。
有些刚刚融化又马上被冻结的雪粒悬在树枝上,如珍珠般晶莹剔透。
每天早晨窗户上都会出现漂亮的窗花,窗花是大自然赋予人们的奇妙礼物。
有的如绽放的花朵,花瓣舒展,栩栩如生。
有的像小动物,如灵动的兔子。
有的如广袤的森林,冰晶的树枝交错纵横,还有的象外面的雾淞,如烟似幻,更神奇的是,苏子有一天早上起来竟然看到一只小鹿,昂首侧耳,似乎在倾听大地深处的声音,她只在树上 看到的这种动物,如今竟然惟妙惟肖跃然窗上了。
自然界的神奇之手,给这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玻璃上勾画出如此精美的图案,每天朝阳升起,窗花慢慢融化。
夜幕降临,它们又神秘悄然的雕化出来。
它们不需要五颜六色,不需要姹紫嫣红,就那样洁白的,独一无二的绽放在窗上。
散发着它们身上冷艳的魅力。
似乎用这冰晶的图案告诉我们,即使雪封千里,万物凋敝,但这片黑土地依旧那么广袤,厚重,博大,神秘。。。
苏子家以前的老屋只在正屋安了两块玻璃,没有象刘二军这间屋子整扇窗户都是玻璃的,这样漂亮的窗花,每天都能惊艳到她们姐妹。
线麻是这里很常见的农作物,收割完的麻杆,先把麻籽撸下来晒干,可以榨出来麻油和麻酱。
麻杆捆成大捆,放在水里浸泡数日,这叫沤麻,麻沤好后,放阳光下暴晒,晒干后把麻杆皮扒下来,这就是扒麻了。
线麻的用处很多,扒下来的麻可以搓绳子,妇女们用来做鞋,麻杆可以生火,节省火柴,这样看线麻全身都是宝。
每年大雪封地后,队里都会组织男劳力沤麻,女人们负责扒麻杆,苏万霞到小队部时,三间土屋子己经坐满了人,麻杆也被拎得差不多了,地上都是些被别人挑过的长得不规整不好扒的麻杆。
她踌躇了一下,准备去捡地上剩下的,就听到刘淑梅在叫她。
刘淑梅对这个表妹很是照顾,一方面是九叔当年的话,她一首记得,一方面她喜欢苏万霞的性子,不争不抢,小的时候她去姥姥家的村子,就和喜欢姑姑介绍的这个远房表妹,现在她们的关系亲上加亲。
还有就是她总想让苏万霞的生活超过张玉玲,似乎这样也能表现出她刘淑梅也比别人强的一面,奇怪的心理作祟,她真不喜欢张玉玲那嚣张的作风。
刘淑梅麻利的把留给苏万霞的一捆好麻杆递给她,边嗔怪的口气说道:“你呀,总是慢吞吞的。”
苏万霞笑笑,边和挨着表姐的九奶奶打招呼边坐下来。
九奶奶侧头看看这姐妹,又看到不远的张玉玲向这面撇撇嘴,并说笑的声音更大了。
她摇摇头,“这群年轻媳妇啊,有什么好争的。”
跟着九爷爷生活了大半生,她的人生也通透了些。
不过九奶奶很快就发现,性子和说话都慢吞吞的苏万霞,手头是一点都不慢,她以前就听人家说过,扒麻的时候,偶尔来的晚的苏万霞常常会捡别人扔在地上的不好扒的麻杆,或是别人挑剩下的不顺的麻来扒,但却常比别人还要快的扒完分配那十斤麻,今天她果然看到了,平常她对这个老二的媳妇是不太注意的,就是听村中人说她活计好。
李子村的人慢慢知道苏万霞活计好,找她帮忙的人越来越多,村中将要出嫁的姑娘嫁衣也来找她裁剪,她都是笑呵呵的帮忙,韩建斌很高兴,所有妇女来找他媳妇做活,他都热心对待。
他们家人这么久一首都受尽了白眼,哪像现在他出门的时候还有人叫他二叔或是二哥,叫他建斌的,他当然知道这是媳妇挣来的口碑。
苏万霞不仅是活技好,心地也正派,对于韩家上辈子的事,她多少知道些,不过她一向爱憎分明,是非曲折分的明白。
她十五岁的时候她大(爸)就去世了,生活中的各种磨难她经历不少,很多事情也看得清清楚楚,她嫁到韩家前,心内其实还有一件事,她大(爸)生前曾对她说过,很想回老屯看看,可惜没能实现。
在她的世界中她大是她敬佩的人之一,也可能那时候年纪小见过的人不多,她从她从她大那里传承来很多做人做事的原则。
离她家住的最近的李姓李子超两口人都有残疾,一个瘸,一眼睛不好,身体上的残疾在这个贫穷的小村庄中生活的更加艰难,苏万霞在春节的时候看到李子超拉着一对孩子去给老人拜年,手中的两个孩子在大雪天哭哭啼啼的,那个比苏子只大一岁的小丫头,脚上居然穿着透笼鞋(凉鞋)劣质的塑料冻得裂开了用条麻绳系着,另外的两父子穿着的假鞋(单鞋)都张着嘴,漏在外面的脚上没有袜子,又黑又紫。
苏万霞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猛的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也是经常穿着这种露脚趾的鞋,可能就是如此,逼她学会好一手好针线活,七八岁就开始自己做鞋子穿。
苏万霞回到家找到几双旧鞋,找了个借口给李子超媳妇送了过去,虽然她自己的生活也很艰难,但她总想尽办法不让自己的孩子受冻。
而一另面苏子的胆大妄为有大部分也都是她纵出来的,她曾经对苏子说:“谁要骂你是地主儿崽子,你就骂回去,要是打你,你也打回去。
出事了让他们来找我。”
但也不允许苏子欺负弱小,她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生活原则。
从小喜欢看古书听古书的女人,骨子里有种正义感。
她不攀强富贵,也不欺负弱小,在村子一头安静的生活。
对来找她帮着做活的人,不管是韩家还是李家及其他姓氏的人,她都尽她所能的帮助。
苏子夜里醒来看到她妈妈还在给村里一个叫华儿的姑娘做嫁衣,她知道那个姐姐要结婚了,煤油灯下,姑娘举着灯,她妈妈在细细的修剪。
她看到两个人在墙上的侧影时而被拉长时而被缩短,她甚至能看到那姑娘眨动的睫毛。
就这样盯了一会,慢慢的进入了梦乡。
西北风渐渐减弱,冻在屋檐下的冰琉璃在正午的时候会一滴滴的向下落着水珠,阳光正强的中午门口就形成了一个水帘,滴落在屋檐下的水珠在下午湿度渐渐冷下来的时候,又慢慢的冻成了一个圆形的冰坨,象一个倒扣着的白瓷碗。
朝阳的斜坡上雪融化的己经露出了黑土地,冰水流的到处都是,路上很不好走,往往看上去白白的雪踩上去就会溅一脚泥水。
田里的雪基本己经融化干净了,黑土地己经复苏,迎接着新的季节的到来。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