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 年至 1923 年的中国,正经历着政治、社会与思想的多重裂变。
这一年,湖南省议会正式公布《湖南省宪法》,作为中国近代第一部地方性根本法,其 "主权在省" 的条款在军阀割据时代掀起宪政实验的涟漪;同年颁布的《刑事诉讼法条例》,以德国法系为蓝本构建现代司法程序,标志着中国刑事司法体系的转型。
湖南督军张敬尧通电全国宣布 "湖南自治",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里,这场标榜民主的政治秀最终沦为军阀割据的注脚。
在东部沿海,时代的浪潮正拍打着旧秩序的堤岸:上海公共体育场召开万人国民大会,商界代表手持 "废除二十一条"" 还我青岛 "的标语,抗议华盛顿会议签署的《西国协定》对中国权益的漠视;香港海员大罢工从 1922 年 1 月持续至 3 月,6000 余名海员的怒吼揭开中国工人运动高潮的序幕,迫使港英当局接受增加工资的诉求。
北方的政治版图同样在剧烈震荡:第一次首奉战争的炮声震碎了" 南北统一 "的幻梦,张大帅的奉系军队在长辛店铁路沿线遭遇重创,12 万大军退回山海关外,首系曹大帅、吴大帅借此掌控中央;与此同时,民国政府通过谈判,首次收回中东铁路除军事管理外的部分主权。
打破沙俄自《辛丑条约》以来对这条" 东北动脉 " 的垄断。
其实这些风起云涌的大事件,与我的祖父并无丝毫关系。
他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民,一个未走出过牟平府的土里刨食的农民,没有大见识,不识字,不知当时最新潮的思想为何,也不知一个人在温饱之外还有荣辱、还有民族的自尊。
那些大事与他无关,他每天只斤斤计较今天的收入是否能让自己和妻子生活得更好一点。
祖父在胶东半岛的李各庄捯饬他的小小的婚房时,千里之外的安徽正遭遇百年一遇的水灾:淮河流域决堤 300 余处,3000 万亩良田沦为泽国,1000 万灾民沿着津浦铁路向北逃亡。
这些看似遥远的事件,共同编织成一张时代大网,将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华北农民推向东北 —— 那片在民谣中被称为 "棒打狍子瓢舀鱼" 的黑土地。
当祖父决意赴关东承接姑父遗产时,可推想在胶东牟平府李格庄的一处卵石夯土草房内,新婚不久的祖父祖母相对而坐于豆油灯盏之下。
灯芯噼啪爆响的声响里,跳动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身影,映照着窗棂上尚未褪尽喜气洋洋的红色的喜字 —— 那是迎娶祖母时,祖父亲手用浆糊贴上的梅红纸。
时值壬戌年孟夏,祖母妊娠七月的身形在粗布衫下己显笨重,掌心反复摩挲着腹部隆起的弧线,感受着胎儿偶尔传来的蠕动,仿佛在触摸命运最柔软又最坚韧的部分。
屋内唯一的樟木箱上,摊开着那封由村塾先生代笔的姑姑寄来的家书,泛黄的宣纸上,"姑父姑母病笃"" 产业待继 " 等字迹在灯光下格外醒目。
祖父默默听着窗外蟋蟀的鸣叫,指间反复摩挲着石匠用的铜制量尺,那是成婚时变卖祖母的陪嫁银镯所置。
祖母也沉默无声,将补好的衣衫叠进行囊,行囊里还整齐码放着她连夜赶制的六双布袜,针脚细密如星,每双都在袜跟处绣了小小的 "安" 字。
祖母不识字,这‘安’字是从村里识字的三爷爷那里讨来的。
祖母把家中仅有的九块大洋的积蓄递到祖父的手中,祖父又默默的从中拿出六块大洋塞回祖母的手中,窗外蟋蟀的鸣叫显得窗内对坐的祖父祖母更加沉默!
临行前,他特意加固独轮车轴,又托村长族叔办来盖有牟平县公署红印的身份证明 。
那座祖父亲手营建的婚房,在离别前夜承载着最复杂的情愫。
民居坐北朝南,以当地青石奠基,墙体用卵石、黄土混合碎麦秸夯筑,正门上方嵌着祖父刻的 "耕读传家" 石匾 —— 虽不通文墨,却憧憬着子孙能脱离文盲之苦,读书上进光宗耀祖。
入门左侧厢房内,青石雕凿的磨盘静静矗立,这是祖父耗时半月为新婚之家打造的物件,磨眼处尚留着使用时洒落的麸皮。
灶台与土炕以青砖相隔,灶王爷画像在油烟熏染下己显模糊,却仍端坐在竹制神龛中,见证着这个家庭的每一顿餐食。
最里间的睡炕仅容两人蜷卧,炕席下铺着祖母陪嫁的棉褥,此刻己被卷起三分之一,露出下面祖父巧手编织的炕席。
屋外的石砌矮矮尚未完工的院墙下,祖父新挖了渗水沟,沟底铺着捡来的碎瓷片 —— 这些细微处的修缮,是他对留守妻子最笨拙却最温暖的守护。
最终,祖父怀揣着对未来的期望,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别了身怀六甲的妻子,毅然踏上了前往东北东宁的旅程,祖父推着自制的独轮木架车,车架用老榆木木材加固,两侧捆扎着蓝粗布包裹的铺盖卷,陶罐里装着掺了槐树叶的玉米面饼子,这是支撑他走完 160 里陆路再飘洋过海到达哈尔滨的全部给养。
车把上系着祖母手缝的平安符,刺眼的红线在秋风中飘摇,宛如故乡最后的牵挂。
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带着对改变命运的渴望,也带着对未知的忐忑,消失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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