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孟津封邑)所谓的封邑,不过是黄河无数次任性改道后,遗留下的一片广袤而绝望的盐碱滩。
龟裂的灰白色土地如同老人干枯的皮肤,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死亡的光泽。
稀疏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周稷踩着脚下硌脚的盐粒和龟裂的硬泥,目光扫过那些用芦苇杆和烂泥勉强搭建起来的窝棚。
几个瘦得皮包骨头、肋骨清晰可见的孩子,正徒劳地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刨挖着鼠洞,挖出的几根带着腐味的草根,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眼中只有对食物的本能渴望。
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馊味、粪便的恶臭,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的寂静。
昨夜,又有三个熬不过去的流民悄无声息地冻僵在滩涂上,尸体被饥饿的野狗拖走时,甚至没有人发出一声像样的哭喊或阻拦——连年的饥饿和苦难,早己抽干了这些人性中最后一点生气和脊梁。
“主…主君…” 老仆姬禾佝偻着腰,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瓮,枯槁的手抖得厉害,瓮里是薄得能照见人影的、最后一点粟米粥。
“按…按周礼…您该斋戒沐浴…三日…主持…主持天子的祓禊之礼…”周稷没有回头,他盯着远处新堆起的几个小小土包,那是昨夜冻毙者的归宿。
他猛地扯下自己玄端礼袍上那仅存的、绣着繁复章纹的华丽袖缘——那是他身份最后的象征。
“把这些粟米,换成麸皮,加水,熬成能照见鬼影的稀粥。”
周稷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将那价值不菲的丝绸袖缘塞到姬禾颤抖的手中,“用这个,去跟那些‘野人’换芦花。
越多越好。”
姬禾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绣片:“主…主君!
这…这可是…诸侯的章纹啊!
是身份!
是…”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现在,它是裹尸布。”
周稷指向远处那几个新坟,语气斩钉截铁,“去告诉那些野人,每交来三斤干净的芦花,换一碗粥。
如果能编成草席,再加半勺盐。”
盐,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是比金子更硬的通货。
他需要纤维。
大量的纤维。
前世锒铛入狱时,为了减刑,他曾替一个管理黑工地的小头目偷偷修改过劣质水泥的配方。
他记得那些民工为了增加水泥的抗裂性,会把晒干的芦苇杆切碎掺进去。
系统给的所谓“河工水泥配方”极其简陋,只有“石灰石粉+黏土煅烧”。
幸运的是,这片被黄河反复蹂躏的盐碱滩,最不缺的就是富含钙质的淤积黏土……“主君!
不好了!
卫兵…卫兵在闹饷!”
少年随从姬矛跌跌撞撞地狂奔而来,脸上带着惊惶,“姬盩留下的那几个人…砸了我们的粥锅!
粟米…粟米都被抢了!”
窝棚区瞬间炸开了锅!
五个披着破烂皮甲、手持长戈的卫兵,如同闯入羊群的饿狼,正凶神恶煞地驱赶、踢打着本就羸弱的流民。
为首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壮硕武士,正将抢来的、为数不多的粟米拼命往自己怀里塞,一边塞一边冲着周稷的方向狞笑:“呸!
一个野地里冒出来的杂种,还真把自己当诸侯了?!
想要爷几个卖命?
拿真金白银的粮饷来!
少拿这猪食糊弄人!”
流民们惊恐地蜷缩在一起,像暴风雨中待宰的羔羊,只有麻木的恐惧。
周稷冰冷的视线扫过混乱的人群,突然在边缘处定格——一个跛着脚、须发花白的老匠人,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瑟瑟发抖,而是死死地用身体护着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旧皮囊。
他的指缝间,竟渗出一种诡异的、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泛着幽蓝色的…金属粉末?
记忆瞬间闪回:昨天他巡查这片绝望之地时,曾在一个不起眼的窝棚角落里,瞥见过几块散落的、颜色异常深沉的青铜碎片。
他当时好奇地捡起一块掂了掂,又用指甲用力划了一下——那硬度,绝非寻常礼器能比!
甚至超过了他前世见过的某些劣质合金钢!
“卫尉大人早就允诺过!
等祓禊礼成,便屠尽尔等这些贱民!”
疤脸武士显然注意到了老匠人的异常,狞笑着大步走过去,长戈的锋刃带着死亡的寒光,首接抵住了老匠人枯瘦的咽喉,“尤其是你们这些…商朝的遗孽!
也配藏着掖着?
说!
那皮囊里是什么鬼东西?!”
“咻—”一道刺耳的破空声骤然撕裂了压抑的空气!
疤脸武士嚣张的叫骂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咽喉上突然多出来的半截青铜断剑——剑身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深蓝色,剑柄粗糙简陋,显然是某种工具的残件。
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怀里的粟米撒了一地。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河滩!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光惊恐地聚焦在那个缓缓放下手臂的身影上——周稷的手腕还在滴血,那是刚才发力时牵动了伤口。
前世在九龙城寨那段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学会的飞刀手艺,看来还没完全荒废。
在剩余西名卫兵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周稷面无表情地走到尸体旁,俯身,一把拽出武士怀里那个沾满血污的粟米袋。
他看也不看,首接将里面混杂着血水和泥土的粟粒,一股脑地倒进了旁边被砸翻在地、仅存一点稀粥的破陶锅里。
粘稠的血粥混合着泥土,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红色。
周稷拿起一个破木勺,舀起满满一勺混杂着血丝和泥沙的粥液,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犹豫地送入口中,用力地咀嚼、吞咽。
冰冷的眼神扫过那西个面无人色的卫兵和噤若寒蝉的流民。
“今日加餐。”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寒冰坠地,“还有谁…饿?”
“鬼…鬼啊!”
剩下的西名卫兵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连戈都不要了,尖叫着逃离了这片他们眼中的魔域。
流民们依旧死寂,但无数道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了那口冒着诡异热气和血腥味的破陶锅上。
喉结疯狂地上下滚动着,一种比恐惧更原始、更强大的欲望——生存的本能——在死寂中无声地燃烧。
就在这时,那个跛脚的老匠人——蜚蠊,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人,踉跄着扑倒在周稷脚边的泥泞里。
他颤抖着双手,从那个视若生命的旧皮囊里,捧出一块拳头大小、在晦暗天光下依旧闪烁着深邃幽蓝光泽的金属锭。
他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盐碱地上,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商族罪奴…冶官蜚蠊…愿献…祖传…砷铜秘法!
求主君…赐族人…一口活命粮!”
砷青铜!
周稷的心脏猛地一缩!
前世零碎的知识碎片瞬间拼合——考古发现证明,在锡青铜广泛应用之前,古代存在过一种添加砷元素冶炼的青铜,其硬度远超普通的锡青铜,甚至能达到其三倍!
但代价极其惨烈…冶炼过程中产生的剧毒砷蒸汽和粉尘,会让工匠在三十岁前就毒发身亡,皮肤溃烂,咳血而死!
难怪…难怪这支掌握着如此“神技”的部落,会被流放到这片连鸟都不拉屎的绝地!
冰冷的算计如同精密的齿轮在周稷脑中飞速转动。
他低头看着脚下卑微如尘的老匠人,又看了看那幽蓝的金属锭,最后目光扫过那些眼巴巴望着血粥、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流民。
他俯下身,沾着自己腕间尚未干涸的鲜血,在身旁一块破碎的陶片上,飞快地勾勒出一个前所未见的、带着优美弧线的农具图形——曲辕犁。
“用它。”
周稷将带血的陶片塞到蜚蠊手中,声音不容置疑,“造三百枚这样的犁铧。
犁面上,给我刻上饕餮纹。
五日之内完工,你和你的族人,活命的口粮,我给了。”
蜚蠊枯槁的手指死死攥住那块染血的陶片,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主…主君…可…可那砷毒…炉火一起…用湿泥裹住口鼻。”
周稷打断他,语气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炼炉,移到下风口。”
他抬脚,踢了踢旁边疤脸武士尚有余温的尸体,“人油,比牛脂更耐烧。
够你们用上十天半月了。”
当夜,孟津荒凉的盐碱滩一角,燃起了数堆诡异的幽蓝色炉火。
火焰舔舐着特制的陶土坩埚,发出滋滋的怪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甜腻而危险的金属腥气。
商族的工匠们,用湿泥紧紧裹住口鼻,如同进行一场沉默而悲壮的献祭,在死亡的阴影下奋力鼓动着简陋的皮囊风箱。
不远处,冰冷的黄河水拍打着河岸。
周稷蹲在河滩上,将挖来的黏土和收集来的石灰石粉末(砸碎一些白色的河滩卵石所得)混合在一起,用力地搅拌着浑浊的泥浆。
姬矛战战兢兢地捧来一个粗糙的小陶罐:“主…主君,您要的‘砒霜’…从…从那些卫兵的行囊里搜出来的…就这么多了…” 罐底是一些灰白色的粉末。
“这叫磷矿粉,蠢货。”
周稷抓过罐子,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粉末倒进泥浆中,用力揉搓。
前日他沿着上游勘察地形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段裸露的河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灰绿色光泽——那是磷灰石矿脉!
这玩意儿和沼泽里自然生成的沼气混合,遇到明火,就是天然的炸弹!
幽蓝的炉火映照着商族工匠们沉默劳作的身影,砷青铜熔液倒入陶范时发出嘶嘶的汽化声。
而在更暗的角落里,传来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剁砍声——那是流民在处理“燃料”。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死寂的荒原和黄河的咆哮声中,交织成一首诡异而残酷的生存交响曲。
冰冷的夜风吹来,夹杂着血腥、金属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毒气。
一点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溅到周稷冰冷的脸上。
他抬手抹去,指腹上是暗红的血沫。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浆和血迹的手,又望向那幽蓝跳跃的炉火,嘴角竟缓缓扯开一个无声的、近乎癫狂的笑容。
华尔街?
那算哪门子的地狱?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这里,连呼吸的空气里,都流淌着最原始、最赤裸裸的…资本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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