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业跟着亲兵走进节度使府时,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寂静的回廊里格外清晰。
廊下悬挂的灯笼被晚风拂得轻晃,将他的影子在朱红廊柱上拉得忽长忽短。
“李将军在书房等你。”
亲兵停下脚步,语气里带着几分打量。
眼前这年轻人虽换了身干净的麻布衣衫,可手掌上尚未愈合的燎泡仍在提醒旁人,他昨日还是个在铁匠铺里挥锤的学徒。
书房门被推开的刹那,一股墨香混着淡淡的松烟味扑面而来。
李晟正伏案看着军报,案头堆叠的竹简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听到脚步声,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抬眼看来,目光如刀削斧凿般锐利:“你就是李业?”
“正是草民。”
李业拱手行礼时,能感觉到腰间那枚刚赏赐的银鱼袋硌着肋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大唐的封疆大吏,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李晟放下手中的狼毫,指节叩了叩案面:“马镫的法子,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回将军,是草民自己琢磨的。”
李业喉结滚动了一下,“铁器淬火时,水冷与油冷效果不同,晚辈偶然发现水温控制得当,能让铁料更坚韧。”
他刻意避开了 “碳含量” 这类陌生词汇,昨日铁匠铺的斥责犹在耳畔。
将军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舆图前。
羊皮制成的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关隘与河流,李晟指尖落在河西走廊的位置:“吐蕃人近来频频袭扰甘州,我军骑兵损失惨重,半数是因马镫断裂坠马。
你若能每月造出三百副新镫,本将给你单独设个工坊。”
“谢将军信任!”
李业抬头时,正撞见李晟眼中一闪而过的审视。
他忽然想起实验室里那些精确到毫秒的温控仪器,喉间泛起一丝苦涩 —— 在这个连沙漏计时都算奢侈的时代,要稳定掌控淬火水温,绝非易事。
三日后的军械营里,李业看着工匠们用陶罐舀水的模样,眉头拧成了疙瘩。
粗陶罐子上没有刻度,全凭老匠人的经验估算水量,这样淬火的马镫,十副里总有两三副会因温差开裂。
“把这些陶罐都换成铜制的。”
他蹲在炉边,用炭笔在地上画出带刻度的容器样式,“从罐口到罐底,每隔一寸刻道线,装满水时正好是三十斤。”
掌锤的老王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铜片子金贵着呢,打把刀都够了,哪能糟蹋在这上头?”
他手上的老茧比李业的鞋底还厚,据说曾给三任节度使打造过佩刀。
李业没理会他的抱怨,转身去找军需官。
库房里堆着不少破损的铜甲,边角料被随意弃在角落。
他蹲下身捡起一块残片,掂量着厚度:“这些废料能熔铸成罐子吗?”
军需官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熔化十斤铜料得耗两斤木炭,还要请铜匠来……我自己来。”
李业打断他的话,指节叩了叩铜片,“给我个熔炉,再找两个帮手。”
当第一只带刻度的铜罐从模具里取出时,夕阳正透过工坊的窗棂斜照进来。
李业用秤称了称,注满水后果真不多不少三十斤。
他将烧红的马镫坯浸入罐中,蒸腾的白雾里,能清晰地看到水面下降的刻度。
“水温不够时,添炭火加热;超了就加冷水。”
他把铜罐递给老王头,后者狐疑地盯着罐壁的刻线,像在看什么妖术。
七日后,第一批五十副马镫送到骑兵营测试。
当斥候骑兵策马冲过障碍时,新马镫在马蹄翻飞间稳如磐石。
一个络腮胡骑兵勒住马缰,摘下马镫往石头上猛砸,只听 “当啷” 一声脆响,镫环完好无损。
消息传回工坊时,老王头正蹲在炉边用铜罐测温。
他瞥了眼站在风口记录数据的李业,忽然往炉膛里添了块上好的无烟煤:“小子,明日起我让徒弟们都听你调遣。”
李业笔尖一顿,炭灰在纸上晕开个小墨点。
他望着工坊外操练的士兵,忽然想起实验室墙上的标语 ——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只是他没料到,在这大唐的军营里,验证真理的代价竟是如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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