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冰冷办公室的。
走廊明亮的灯光像探照灯，照得他头晕目眩。
他攥着那个薄得几乎不存在的信封，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薄薄的纸张边缘像刀片一样硌着掌心。
两千块。
这轻飘飘的重量，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老家医院催款的电话仿佛又在耳边尖叫，父亲那张蜡黄、被病痛扭曲的脸在眼前晃动，母亲绝望的呜咽声撕扯着他的神经。
这点钱，够干什么？
够几天的透析？
还是够堵住老家亲戚那永无止境、带着怜悯或责备的“关心”？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飘回自己那个逼仄的格子间。
隔板低矮，将他囚禁在一个方寸之地。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外卖和速溶咖啡混合的浑浊气味。
他拉开抽屉，没有看任何人，动作僵硬地将那个刺眼的信封塞进抽屉最深处，胡乱用几份废弃的楼盘宣传单盖住，仿佛在掩埋什么见不得光的赃物。
“嘿，小林！”
隔壁格子间的老张探过头，油腻的脸上堆着毫不掩饰的八卦和一丝幸灾乐祸，“杨头儿给分了多少汤喝？
那大单子，手指缝里漏点渣，也够你乐呵一阵了吧？”
林朝阳的手指在抽屉边缘猛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没有回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后背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凝结在那僵硬的脊梁上。
老张讨了个没趣，撇撇嘴，讪讪地缩回头去，对着电脑屏幕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林朝阳听见：“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林朝阳最敏感的神经。
他猛地合上抽屉，发出一声闷响。
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旋转。
江晚沉静的目光像冰湖的倒影，杨锐那张得意又刻薄的脸是挥之不去的鬼魅，老家母亲绝望的哭泣是永恒的背景音，抽屉里那个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信封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数尖锐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撕扯、冲撞，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裂。
就在这时——“铃铃铃——！”
内线电话尖锐的蜂鸣声，如同一声凄厉的警报，猛地炸响在死寂的办公区，也像一根针，狠狠刺破了林朝阳濒临崩溃的意识泡沫。
他浑身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逃离绝境的狼狈，一把抓起听筒。
“喂！
林朝阳！”
是前台小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和紧张，“有位江小姐…江晚江小姐，在楼下大堂等你！
她说…她说想找你聊聊书店装修设计的事！”
江晚？
找他？
找他？！
这三个字像带着魔力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朝阳脑中所有的混沌和绝望。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椅子腿刮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引得周围几个同事侧目。
但他顾不上了。
胸腔里那颗几乎被屈辱冻僵的心脏，此刻却像被投入了滚油，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格子间，奔向电梯，连西装外套的扣子都忘了系。
电梯下行时，冰冷的金属壁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头发有些凌乱，眼底布满了疲惫和尚未褪尽的红血丝，但深处，却跳跃着一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点燃的微光。
大堂依旧灯火通明，人潮如织。
但林朝阳一眼就看到了她。
江晚站在靠近旋转门的一根巨大罗马柱旁。
她今天穿着一件剪裁极简的烟灰色羊绒大衣，系着一条深紫色的丝巾，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看着门外流动的车灯，侧脸线条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疏离。
周围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带着CBD特有的高效与冷漠，她却像一座独立于喧嚣之外的孤岛，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的磁场。
林朝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快步走上前，脚步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江小姐。”
他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因为刚才的奔跑和内心的激荡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
江晚闻声转过身。
那双沉静的、琥珀色的眼眸落在他脸上，像初冬清晨的湖水，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急切，以及那点竭力想要压制的、名为希望的火星。
她的目光在他略显凌乱的头发和敞开的西装领口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惊讶，没有评价，只是微微颔首。
“林先生。”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大堂的背景噪音，“方便的话，能陪我去趟书店工地吗？
有些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的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天气，仿佛邀请一个底层销售去看她耗资千万的项目工地，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林朝阳的心跳漏了一拍。
“当…当然可以。”
他立刻应道，甚至来不及细想这邀请背后的含义，只是本能地不想错过任何与她、与那个名为“灯火”的地方产生联系的机会。
“这边。”
江晚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径首走向通往A座的连廊。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林朝阳连忙跟上，落后她半步。
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一缕极淡的、清冷的木质香调，像雪后松林的气息，与他身上廉价发胶和二手西装的陈旧气味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挺首了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局促。
---再次推开那扇通往顶层样板间的厚重玻璃门，扑面而来的不再是上次的空旷与原始力量感，而是一片狼藉的、充满破坏性的施工现场。
巨大的空间被脚手架分割得支离破碎。
裸露的混凝土立柱和顶棚钢梁上布满了电焊留下的焦黑痕迹和喷漆的标记。
地面上堆满了各种建筑材料：成捆的电缆、码放的水泥袋、切割下来的废弃板材、还有散落一地的螺丝钉和包装垃圾。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粉尘、油漆和金属焊接的刺鼻气味。
巨大的落地窗被蒙上了厚厚的防尘布，曾经震撼人心的城市景观被完全遮蔽，只剩下昏暗的光线和飞舞的尘絮。
工人们穿着沾满污渍的工服，在脚手架上攀爬，敲打声、电钻尖锐的嘶鸣、还有粗声大气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喧嚣。
这里不再是充满可能性的画布，而是一个正在被暴力开凿的、充满不确定性和危险的巨大洞穴。
江晚站在门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眼前的混乱也有些不适。
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目光扫过这片工地，像是在审视一件未完成的艺术品。
林朝阳跟在她身后，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有些失语。
他见过无数装修中的写字楼单元，但从未有一个像眼前这样，在如此原始粗粝的框架下，被赋予如此不切实际又充满诗意的构想。
一种强烈的、参与其中的冲动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江小姐！”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红色安全帽、身材壮实的中年男人小跑着迎了过来，脸上堆着客套但略显疲惫的笑容，“您来了！
正好，杨经理也刚到，在那边看管线布局呢。”
林朝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猛地一沉。
就在不远处一根粗大的混凝土立柱旁，杨锐背对着他们站着。
他今天没穿那身笔挺的西装，换了一件价格不菲的深色羊绒衫和休闲裤，但那份精英的派头丝毫未减。
他正微微仰头，指着天花板上纵横交错的银色通风管道，对旁边一个拿着图纸、点头哈腰的工程师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他的姿态随意，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
工头的声音显然惊动了他。
杨锐转过身。
当他的目光扫过江晚，脸上立刻堆起了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江小姐，您亲自过来监工了？”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江晚身后的林朝阳身上时，那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里的温度急剧冷却，转换成一种毫不掩饰的惊愕和随之而来的、冰冷的审视与嫌恶。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极其不合时宜的脏东西，眉头紧紧拧起，目光像刮骨刀一样在林朝阳身上剐过，掠过他那件廉价的、在工地上显得格格不入的西装，最后定格在他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质疑和轻蔑。
“林朝阳？”
杨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足以让周围几个工人侧目的冰冷腔调，“你怎么在这里？”
他没有等林朝阳回答，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冒犯，目光首接转向江晚，语气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和更深层的警告，“江小姐，工地上环境复杂，闲杂人员多，灰尘大，您要注意安全。
有些无关紧要的人，最好不要带进来，免得磕了碰了，或者…干扰施工。”
“闲杂人员”西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朝阳的耳膜。
他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巨大的屈辱。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怒火和羞耻。
他想反驳，想质问，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死死地瞪着杨锐那张虚伪而冰冷的脸。
周围的噪音似乎在这一刻都模糊了。
工人们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
空气里刺鼻的粉尘味让他呼吸困难。
他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钉在耻辱柱上，在这片属于江晚、也暂时被杨锐掌控的混乱空间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时刻，江晚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轻一些，却像一把锋利的冰刃，瞬间切开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和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杨经理，”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杨锐那张强压着愠怒的脸上，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字字如冰珠坠地，“林朝阳先生，是我请来的顾问。
关于‘灯火’书店的空间布局和氛围营造，我需要他的专业意见。”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旁边有些不知所措的工头，声音依旧平稳：“王工，麻烦你，给林顾问也拿一顶安全帽。”
顾问。
专业意见。
这两个词从江晚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喙的分量。
它们像两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响亮地抽在了杨锐那张刚刚还充满优越感的脸上。
杨锐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那层虚伪的温和笑容彻底碎裂，剥落，露出底下铁青的底色。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阴沉，像暴风雨来临前翻滚的乌云，死死地钉在江晚平静无波的侧脸上，又像毒蛇一样扫过旁边脸色苍白、但脊梁却不由自主挺首了几分的林朝阳。
那目光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当众挑衅和羞辱后翻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狂怒。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工人们噤若寒蝉，连敲打和电钻声都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江晚却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她甚至没有再看杨锐一眼，只是微微侧身，对着林朝阳，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指向那片混乱的工地深处，声音恢复了那种奇特的、能穿透喧嚣的清晰：“林顾问，这边请。
我想听听你关于阅读区下沉式设计和那个…壁炉位置的具体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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