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像一杯被打翻的橘子汽水,黏稠的暖橙色泼满了音乐学院附中那条长长的、爬满常青藤的走廊。
空气里浮动着松香、陈旧木地板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钢琴键的冰凉金属味。
许眠缩在走廊尽头那扇厚重隔音门的阴影里,像只小心翼翼藏在礁石缝隙里的寄居蟹。
她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大提琴琴盒,冰凉的硬壳抵着校服衬衫下薄薄的胸口,那点凉意却丝毫压不住心脏擂鼓般的躁动。
门内流淌出来的琴声,是唯一能让她这颗心暂时安静下来的东西。
又是那首曲子。
不是古典的严谨乐章,也不是时下流行的口水歌调。
它带着一种奇异的、抓人的力量,像是深海里某种古老生物的低语,每一个音符都裹着湿漉漉的咸涩海风,撞在许眠的心坎上,留下细微的、令人战栗的回响。
她几乎能想象出琴键在演奏者修长手指下起伏的模样,干净,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门缝里漏出的灯光在地板上拉出一道细长的、朦胧的金线。
许眠屏住呼吸,身体不自觉地又往前倾了倾,试图让那声音再清晰一分。
琴声是她贫瘠世界里最奢侈的氧气。
就在这时,那道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沉重隔音门,毫无预兆地、猛地向里拉开了!
傍晚走廊里的光线,猝不及防地涌进了原本只属于琴声的昏暗空间。
许眠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感觉眼前的光影剧烈晃动了一下,身体因惯性向前踉跄了一步,怀里抱着的大提琴琴盒边缘,“哐当”一声,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冰冷的门框上。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骤然寂静的空气里炸开。
门内泄出的灯光瞬间变得刺眼。
许眠僵硬地抬起头,逆着光,只能看到一个颀长冷峭的轮廓堵在门口,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
空气里那股清冽的、属于钢琴键的冷金属气息,瞬间被另一种更浓烈、更危险的气息覆盖——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某种冷调的、像雪后松林般的须后水味道。
窒息感扼住了许眠的喉咙。
时间凝固了几秒。
死寂中,只有她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疯狂鼓噪。
然后,一个声音落了下来,没什么温度,带着一丝被烟熏过的沙哑,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第三次了。”
许眠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琴盒,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个颀长的身影向前移动了一步,彻底脱离了门框的阴影,暴露在走廊黄昏的光线里。
是江屿。
附中公认的钢琴天才,也是……出了名难以接近的“高岭之花”。
他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衬得他肤色有种冷玉般的质感。
鼻梁很高,下颌线清晰得有些凌厉,嘴唇很薄,此刻没什么弧度地抿着。
最让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瞳仁颜色很深,像望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没什么情绪地垂下来,目光沉沉地落在许眠脸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审视的重量,压得许眠几乎抬不起头。
她感觉自己像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无处遁形。
“这么喜欢听我弹琴?”
他又开口了,语调依旧是平的,听不出喜怒。
但许眠清晰地捕捉到他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探究和……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
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
他像是才注意到它,漫不经心地抬手,将烟灰在门框外侧粗糙的混凝土墙上轻轻弹落。
灰白的烟灰簌簌而下。
那个动作,随意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压迫感。
许眠只觉得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滚烫的温度瞬间蔓延到耳根。
羞耻和慌乱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
她不敢再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视线慌乱地向下飘,最终落在他握着门把手的左手上——手腕上松松地戴着一个黑色的运动护腕,遮住了腕骨。
“对…对不起!”
声音冲口而出,细弱蚊蚋,带着她自己都厌恶的颤抖。
她猛地低下头,笨拙地抱着沉重的大提琴盒,只想立刻从这个令人窒息的局面里消失。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地转身,琴盒的边角又一次刮蹭到墙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也顾不上了,只想逃离这令人无地自容的注视。
她落荒而逃,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急促和慌乱。
夕阳的光线追着她狼狈的背影,在光滑的地板上拖出长长的、摇晃的影子。
琴房门口,江屿看着那个抱着巨大琴盒、跌跌撞撞消失在走廊拐角的纤细身影,首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
走廊里残留着女孩奔跑带起的微弱气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干净的皂角香气,混杂在松香和烟草味里。
他低头,准备关上厚重的隔音门。
目光随意扫过门框下方刚才被琴盒磕碰过的地方,动作却微微一顿。
门内光亮的地板上,靠近门槛的位置,散落着几张零星的、边缘被踩出褶皱的乐谱纸。
显然是被刚才那阵慌乱带出来的。
他弯腰,修长的手指捻起最上面那张。
纸张被揉得有些皱,上面用铅笔写着娟秀工整的笔迹,是一段大提琴分谱,标注着指法和弓法。
翻过来,背面空白处,被人用铅笔潦草地涂抹着一些……不成形的旋律片段和几个零星的词句。
字迹很轻,带着犹豫的涂改痕迹:“风……屿……礁石……碎浪……哑火的……心跳?”
字迹很陌生,但那种小心翼翼的、试图捕捉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感觉,却莫名地……有点熟悉。
江屿的目光在那几个涂改过的词句上停留了片刻,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波澜。
他指尖夹着那张薄薄的纸,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另外几张乐谱——那几张看起来更正式些,是他自己的草稿。
他无声地扯了下嘴角,弧度极小,转瞬即逝。
然后,他弯下腰,将地上散落的所有乐谱纸,连同自己那张被踩皱的草稿,一起捡了起来。
他没有分开整理,只是随意地叠在一起,卷成一卷,握在手里。
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线走廊的光。
琴房里没有开顶灯,只有谱架上一盏小小的阅读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勾勒出钢琴流畅的轮廓。
空气里还残留着未散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弱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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