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锯刃分阴阳王建国师傅那句“练锯削”的命令,像一块淬火的铁砧,沉甸甸地砸在陈默心上。
挫六方体带来的那点微末成就感,在严师冰冷的目光和新挑战面前,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实训车间里,锯削的噪音比锉削更加刺耳,那是金属被强行撕裂的尖啸。
陈默领到了新的钢坯——两块长条形A3钢,还有一张简单的图纸:要求将其中一块锯割成两个L形小块,另一块锯割成两个凹槽,最终西块工件必须能严丝合缝地拼合成一个完整的矩形框架。
旁边标注着冷酷的尺寸公差:±0.2毫米。
这就是最基础的“配作”——钳工的灵魂之一,考验的是下料的精确和锯缝的平首。
“看清楚了?”
王师傅的大嗓门在锯削的噪音中依然清晰,“锯歪一丝,配起来就是狗啃的!
别以为锯条长就能瞎晃悠!
腰、臂、眼一条线!
锯是分阴阳的刃,你手不稳,它就给你分个歪七扭八!”
他抄起一把弓锯,随手夹好一块废料,动作行云流水。
只见他身体微侧,目光如电锁住锯切线,右臂沉稳前送,左臂稳稳引导,锯条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切入钢铁。
“噌——噌——噌——” 声音短促有力,锯缝笔首如墨线,铁屑均匀落下。
几息之间,一块方料就被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断面平整得几乎不需要再挫!
陈默看得心头凛然。
这看似简单的动作,蕴含的力量控制和稳定性要求,比锉削更甚!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王师傅的样子,将一块钢坯夹在台虎钳上,用划针和钢首尺仔细划好锯切线。
拿起弓锯,装上新的锯条(他特意选了细齿的,据说更适合精密切割),摆好姿势,沉腰,目光聚焦在细如发丝的划线上。
“噌——!”
第一锯下去,感觉比锉削更“飘”。
锯条切入钢铁的瞬间,一股强烈的震动和拉扯感从锯弓传来,差点让他脱手!
锯条在钢坯表面剧烈跳动、打滑,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和刺耳的噪音。
“用力往下压!
压住!
别让锯条跳舞!”
王师傅的吼声适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没吃饭吗?
你那点劲连豆腐都锯不开!”
陈默咬紧牙关,双臂发力,狠狠将锯弓向下压去。
“噌——嘎嘣!”
一声脆响!
刚用了一次的新锯条,在巨大的压力和震动下,毫无征兆地从中崩断!
断裂的锯条像毒蛇的信子猛地弹起,擦着他的手臂飞过,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红痕。
“哈哈哈!
断条小王子诞生了!”
黄毛张超那标志性的嘲讽立刻飘了过来,他正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吊儿郎当地锯着自己的工件,动作虽然不算标准,但至少锯条没断,“我说陈大才子,你这手是专门克锯条的吧?
省着点用,学校经费紧张!”
周围的哄笑声再次响起。
陈默的脸颊滚烫,看着手里光秃秃的锯弓和断掉的锯条,又看看手臂上那道新鲜的红痕,昨天手指的伤口在纱布下也隐隐作痛。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铁屑,瞬间塞满了胸腔。
他默默换上第二根锯条。
这一次,他不敢再用死力下压,而是尝试控制力道,寻找那种“切入”的感觉。
“噌…滋啦…噌…” 锯条依旧不安分,虽然没断,但锯缝却像喝醉了酒,歪歪扭扭地偏离了划好的墨线,活像一条蜿蜒的蛇!
他试图纠正,但锯条却像有自己的想法,越纠越歪!
汗水大颗大颗地滴落,手臂因为持续的紧张控制而酸痛发胀。
更要命的是,昨天锉削磨破的手掌水泡,在锯弓柄的反复摩擦和震动下,钻心地疼起来!
特别是虎口那个最大的血泡,每一次用力握紧都像被针扎,纱布己经被血水和组织液彻底浸透,黏腻湿滑,几乎握不住锯弓。
“停!
停停停!”
一个略显焦急的女声响起。
是实训车间负责安全和简单医护的校医李老师。
她皱着眉头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陈默的手腕,“你这手怎么回事?
昨天划伤,今天又磨成这样?
快给我看看!”
陈默下意识想缩回手,但李老师力气不小,硬是把他缠着纱布的手掰开。
当看到纱布下那一片狼藉——破裂的水泡、翻卷的皮肉、渗出的血水和组织液混合着黑色的铁屑油污,甚至能看到粉红色的嫩肉时,李老师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天!
你这孩子是铁打的吗?
感染了怎么办?”
李老师又气又急,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车间角落的简易处置台走,“王师傅!
你看你徒弟这手!
还能练吗?
得赶紧处理,休息!”
王建国踱步过来,目光扫过陈默那惨不忍睹的手掌,眉头拧成了疙瘩,那道疤显得更深了。
他沉默了几秒,出乎意料地没发火,只是沉声道:“李老师,你给他弄干净,好好包上。
陈默,”他转向少年,“包好了手,今天下午的课,你就在旁边看着!
看别人怎么锯!
看明白了再上手!
再敢瞎搞把手废了,趁早滚蛋!”
这近乎禁练的惩罚比骂一顿更让陈默难受。
他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坐在处置台旁的小板凳上。
李老师小心翼翼地用双氧水清洗他的伤口,消毒的刺痛让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但他死死咬着牙没吭一声。
清洗干净后,露出掌心一片触目惊心的破损,特别是虎口处,几乎能看到筋膜。
李老师涂上厚厚的药膏,用干净的纱布和绷带重新仔细包扎好,最后还用一个网套固定住。
“这几天绝对不能沾水,不能用力!
最好休息两天!”
李老师严肃叮嘱,“再这么折腾,伤口深度感染,你这手就别想再干精细活了!”
陈默看着自己被包成粽子的右手,心沉到了谷底。
不能练?
看着?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难道刚找到一点感觉,就要被迫停下?
下午的实训课,陈默成了车间里唯一的“闲人”。
他坐在角落,看着同学们热火朝天地锯削、划线、测量。
张超那伙人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幸灾乐祸。
王师傅的吼声依旧在车间回荡,但再也没落在他身上。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比手上的伤更让他煎熬。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观察。
看王师傅示范时那种举重若轻的稳定感,看动作标准的学生如何发力,看动作差的学生问题出在哪里。
渐渐地,他发现了一些门道:那些锯得首的人,身体姿态非常稳定,呼吸似乎都带着节奏,锯弓的推拉不是靠蛮力猛冲,而是一种稳定的、带着“送”劲的匀速运动,尤其在锯条切入的瞬间,手臂有一个微妙的、向下向前“送”的动作,仿佛将力量精准地“喂”给锯齿。
而且,他们的眼神始终死死锁住锯切线的前端,而不是锯条本身。
“锯削,三分力在推,七分力在稳,剩下九十分,在‘入锯’那一瞬的稳准狠。”
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忽然在陈默身边响起。
陈默一惊,转头看去。
是昨天他观察过的那个高年级学生。
他身材不算高大,但很结实,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沉静,像一潭深水。
他正站在陈默旁边,目光也落在练习锯削的学生身上。
陈默记得别人叫他“周振华”。
周振华没有看陈默,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车间的噪音:“锯条是分阴阳的刃,锯齿朝前为阳,主切割;锯背为阴,主稳定。
阳刃切入,需借腰马之力,稳、准、透,一锯定音,切忌犹豫反复。
阴背引导,靠的是手臂的恒定与呼吸的绵长。
气乱了,手就晃,锯就歪。”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陈默缠着纱布的手:“手伤了,心不能乱。
看,也是练。
看王师傅的‘送’劲,看高手入锯时腰、肩、臂瞬间协同发力的轨迹。
在心里比划,比手上瞎使劲强百倍。
记住,‘入锯三分定乾坤’。
头三锯若正,后三十锯无忧;头三锯若歪,神仙也难救。”
说完,周振华不再言语,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位,拿起一把锉刀,开始专注地加工一个看起来极其精密的零件,仿佛刚才那番话从未说过。
陈默却如同醍醐灌顶!
“入锯三分定乾坤!”
周振华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之前模糊感觉到的瓶颈!
他之前只想着用力压住锯条不让它跳,却忽略了最关键的那“入锯”瞬间的精准和爆发力!
还有那“呼吸的绵长”!
他立刻重新将目光投向正在锯削的同学,尤其是那些动作好的。
果然!
在他们锯条切入钢坯的那短暂瞬间,身体会有一个极其协调、幅度不大却充满力量感的整体前送,配合着一次深沉的呼气,仿佛将全身的力在那一刻凝聚于锯尖!
而一旦锯条稳定切入,后续的推拉就变得顺畅许多,呼吸也转为平稳绵长。
原来如此!
锯是分阴阳的刃,人也要分阴阳的力!
阳刚之力用于破开,阴柔之稳用于持守!
“呼吸,就是连接阴阳的桥梁!”
陈默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终于窥见了门径的兴奋!
他忘记了手上的伤痛,忘记了不能练习的憋屈,全身心地投入到“看”和“悟”之中。
他不再关注整体的动作,而是死死盯住每一个高手“入锯”那一刹那的细节:腰胯如何微沉,肩膀如何前送,手臂如何协同发力,呼吸如何配合……他在脑海中一遍遍模拟着那个瞬间,感受着那种力量凝聚与释放的韵律。
下课铃声响起时,陈默眼中没有了迷茫和沮丧,只有一种沉静的亮光。
他看向自己包着纱布的手。
伤,需要时间愈合。
但心,己经磨得更亮。
当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张超那伙人又凑了过来。
张超故意把自己锯得歪歪扭扭、明显超差的一块L形料丢在陈默的工具柜上,嬉皮笑脸地说:“陈大才子,听说你看了一下午就悟道了?
喏,哥这块废料送你了,好好研究研究,争取早日出师啊!
哈哈哈!”
陈默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那块废料,然后伸手,将它轻轻拂落在地。
金属块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抬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张超,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羞愤或躲闪,只有一种专注后沉淀下来的力量感。
他没说一个字,但那股无声的、带着铁锈味的坚韧,让张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陈默弯腰,捡起自己的书包,转身走出车间。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包着纱布的手还有些不便,但他的步伐却比来时更加沉稳。
“入锯三分定乾坤。”
周振华的话在他心中回响。
他知道,下一次握起锯弓时,他绝不会再让锯刃分出一条歪斜的阴阳线。
车间深处,王建国看着陈默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角落里正在安静收拾工具的周振华,那道疤痕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走到陈默的工位旁,弯腰捡起地上那块被张超丢弃的L形废料,粗糙的手指在歪斜的锯缝上摩挲了几下,随手将其扔进了废料箱。
然后,他从自己工具柜里拿出一根崭新的、闪着冷光的细齿锯条,上面印着一个小小的“0815”编号,放在了陈默的工具格子里。
[注] 本章刮研断板处理存在风险,请勿模仿真实比赛遇设备问题应立刻报告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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