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的咖啡馆飘着现磨蓝山的香气,留声机里周璇的《何日君再来》转得有些慢,唱针刮过纹路时发出细碎的"呲啦"声。
程砚秋推开玻璃门时,冷子兴己经坐在靠窗的木桌前,月白衫子搭在椅背上,只穿件浅灰竹布短褂,腕间系着块褪色的靛蓝布帕——那是她方才在巷口买糖炒栗子时,小贩包糖纸用的。
"庭上驳回了冷子谦要求查封纱厂仓库的申请。
"程砚秋摘下礼帽,银灰西装搭在椅臂,露出衬衣袖口的细麻滚边。
他抽出怀表看了眼,指针刚过八点零五分,"但王推事最后那番话你也听见了,孤证不立。
"冷子兴把搪瓷缸往他跟前推了推,缸里泡着碧螺春,茶叶沉在杯底,像团揉皱的绿云。
"他们急了。
"她重复着程砚秋下午在公廨说的话,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桌沿的刻痕——那是某个客人用刀刻的"忍"字,笔画深浅不一,"上午散庭时,冷子谦的跟班阿福撞了我肩膀,他袖口里有金属硌人的触感。
"程砚秋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端起茶盏,瓷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是勃朗宁。
法国造的,小口径,方便藏在袖筒里。
"他望着冷子兴虎口处的旧疤,那道疤在竹布短褂的映衬下泛着淡粉,"租界巡捕房的人最近在查法租界的地下钱庄,赵老板的钱袋子紧了。
"冷子兴忽然从随身的粗布包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半块桂花糕,"我路过老城隍庙买的。
"她掰下一角递过去,"冷老爷教我看账册那年,总让厨房蒸这个。
他说吃甜的,心里才装得下苦账。
"程砚秋接过时,指腹触到她指尖的薄茧——那是在苏州码头扛包时磨出来的,比他想象中更粗糙些。
"福源堂。
"冷子兴突然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咖啡馆里零星的客人。
穿墨绿旗袍的太太正在和女伴说珠宝行的新品,戴金丝眼镜的先生埋首看《申报》,"冷子谦这半个月去了七次,都是戌时三刻到亥时初。
表面上是和茶商谈生丝,可前天我让阿旺在茶馆后巷蹲守,看见有人用黑布裹着铁箱进去,出来时箱子轻了。
"程砚秋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法租界工部局最近在查"黄金蚁"——这是巡捕房给地下钱庄起的代号,专做非法汇兑和高利贷。
"福源堂的老板姓周?
"他问,"圆脸,左眉骨有道刀疤?
"冷子兴点头,"周麻子。
三年前冷老爷还在世时,他来求过贷款,被拒了。
"她把剩下的桂花糕重新包好,油渍在油纸上晕开个圆,"今晚子时,福源堂后堂有茶会。
周麻子的规矩,穿纺绸衫的是明客,穿粗布短打的是暗客。
"程砚秋的手指在桌布上敲了两下,节奏像摩尔斯电码的"危险"。
他解下西装背心,露出里面的月白竹布长褂——这是方才在巷口成衣铺临时买的,带着新布的浆硬味。
"你戴我母亲的珍珠发簪。
"他从西装内袋摸出个檀木盒,打开来是枚指甲盖大小的珍珠,"周麻子好面子,见着像样的首饰,眼睛会多停三秒。
"冷子兴接过发簪时,指尖碰到他掌纹里的薄茧——那是握钢笔握出来的,和她的茧不一样,却同样带着温度。
"程律师。
"她忽然说,"你第一次在苏州阁楼找到我时,说法律不是刀,但能磨成刀。
"珍珠贴着她的鬓角,凉丝丝的,"现在这把刀,该开刃了。
"福源堂的门帘是深绛色的,缀着铜铃铛。
程砚秋掀开门帘时,茶烟混着旱烟味扑面而来。
正厅摆着八张方桌,每张桌上都有个白铜茶炉,咕嘟咕嘟煮着水。
角落里的留声机放着《孟姜女》,调子哀婉,倒和满屋子的烟霞气不搭。
"两位客官里边请。
"跑堂的小二擦着桌子,眼睛却在冷子兴的珍珠发簪上多扫了两眼,"楼上雅座清净,新到的狮峰龙井。
"程砚秋摸出块银角子拍在桌上,"楼下就行。
"他拉着冷子兴在靠窗的桌子坐下,恰好能看见后堂的布帘——那布帘是深灰的,绣着褪色的松鹤,"我阿爹在杭州茶行做过账房,就爱这口。
"冷子兴低头抿茶,茶盏边沿有道细裂纹,像道凝固的闪电。
她听见后堂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混着算盘珠子的脆响。
"子谦兄多虑了。
"是个沙哑的男声,带着山东口音,"那小娘皮在苏州码头扛包的照片,我让人放去《申报》了。
再买几个小报记者,说她勾着洋律师谋产——""够了。
"冷子谦的声音清润,像浸了水的玉,"程砚秋不是普通律师。
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跟过老摩根的法律顾问,连纽约高等法院的判例都倒背如流。
"程砚秋的茶盏顿在唇边。
他认得这个声音——赵老板,法租界地下钱庄的大头目,巡捕房档案里记着他七次贩卖人口的嫌疑,每次都因"证据不足"撤诉。
他余光瞥见冷子兴的指节在桌下攥得发白,珍珠发簪在鬓角微微晃动,像滴要落的雨。
"程律师?
"冷子谦的声音突然拔高,"这茶烟呛得人眼晕,莫不是有熟人来了?
"程砚秋抬头时,正撞进冷子谦的视线。
对方穿着月白杭绸长衫,腰间系着和田玉坠子,笑得温文尔雅,"这不是程大律师么?
怎么穿得这般朴素?
"他的目光扫过冷子兴的珍珠发簪,"这位姑娘面生得很,莫不是......""内子。
"程砚秋突然揽住冷子兴的肩,掌心能感觉到她脊背的紧绷,"老家来的表妹,没见过世面。
"他从怀里摸出烟盒,抽出根哈德门递过去,"冷大少好雅兴,这福源堂的茶,比冷家祠堂的香?
"冷子谦接过烟,火柴在指尖擦出亮芒。
他盯着程砚秋的眼睛看了三秒,突然笑出声,"程律师会说笑。
"他转身时,玉坠子撞在桌沿,发出清脆的响,"茶凉了,改日再叙。
"程砚秋感觉到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他拉着冷子兴起身时,茶盏里的水晃出半杯,在桌布上洇开个深褐的圆。
"走边门。
"他低声说,"穿云路转同福里,那边有卖宵夜的馄饨摊,人多。
"他们刚拐进穿云路,身后就传来皮靴踏青石板的声音。
冷子兴回头时,看见三个穿黑布短打的男人跟在五丈外,领头的那个左眉骨有道刀疤——是周麻子。
"跑!
"程砚秋拽着她冲进同福里。
弄堂里晾着刚洗的蓝布衫,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滑得人脚底发虚。
他们跳过个积满水的坑洼,冷子兴的裤脚溅了泥点,程砚秋的礼帽不知何时掉了,头发被风吹得翘起几缕。
"往酱园走!
"程砚秋喘着气,"后门有个卸货的斜坡,能翻到永祥里。
"等他们跌跌撞撞冲进程砚秋的律师事务所时,墙上的挂钟刚敲过十二下。
冷子兴扶着门框喘气,程砚秋反手锁上门,插销扣上的声音像根钉子钉进心脏。
"他们怎么会......""嘘。
"程砚秋突然顿住。
他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里摆着封没有贴邮票的信,信封是深灰的,边角磨得发毛,像是被反复揣在怀里。
他拆开信的手有些抖,信纸展开时,飘出片干枯的白兰花。
信里的字是印刷体,每个字母都用剪刀剪了报纸贴上去:"程大律师,纽约港的风浪可还记得?
那年冬天,你替某船东打输了劳工赔偿案,死了七个爱尔兰人。
"冷子兴凑过来看,呼吸扫过程砚秋后颈。
"还有这个。
"她指着第二页,"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推荐信,你当年为了奖学金,在信里写愿为美国法律事业奉献终身——"程砚秋突然攥紧信纸,指节发白。
他想起纽约的冬天,雪片大得像鹅毛,他缩在图书馆角落啃冷三明治,为了凑学费给律师楼当抄写员。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细节突然涌上来:爱尔兰劳工的血冻在甲板上,像块暗红的冰;教授用红笔圈出他信里的"奉献"二字,说"这是你们中国学生最动人的品质"。
"烧了。
"他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玻璃。
冷子兴己经摸出火柴,火苗舔过信纸时,干枯的白兰花先着了,蜷成个焦黑的卷儿。
程砚秋望着跳动的火苗,映得冷子兴的脸忽明忽暗。
窗外传来巡捕房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他伸手碰了碰她鬓角的珍珠,还带着方才奔跑时的体温。
"他们动了真格。
"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冷子兴把最后半张纸扔进火盆,火星子噼啪作响。
"那我们也该动真格了。
"她转身看向窗外,月光落在她肩头,像铺了层碎银,"程律师,你说法律能磨成刀。
"她侧过脸,眼睛里有光在跳,"现在,该让他们尝尝刀刃的滋味了。
"程砚秋望着她的侧影,忽然想起下午在公廨,阳光透过雕花穹顶照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金边。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薄荷糖纸,金桂花的纹路硌着指腹——那是他们在这混沌世道里,攥得最紧的光。
火盆里的纸灰打着旋儿飘起来,撞在玻璃窗上,又缓缓落下去。
程砚秋凝视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转身看向窗外的夜色。
弄堂里的路灯昏黄,照见几片未扫净的糖渣子,在风里轻轻颤动。
他忽然想起方才在福源堂,冷子谦转身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笑容里有什么东西,像根刺扎在他心口——不是恐惧,是种更冷的东西,像冰面下暗涌的水流,正缓缓汇聚成势。
程砚秋伸手拢了拢法袍的领口,转身走向书架。
最上层的《六法全书》旁,躺着本泛黄的《美国联邦判例集》。
他抽出书时,张旧照片从书里滑落——那是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毕业时拍的,背景是图书馆的大理石柱,他穿着学士服,笑得很淡。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他当年用钢笔写的:"法律若不能护人,要它何用?
"冷子兴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
她捡起照片,指尖拂过他年轻的脸,"那时候的你,眼睛里有团火。
"程砚秋望着她的眼睛,那里映着他现在的模样,眼角有了细纹,可那团火还在,比当年更烈。
"现在也有。
"他说,"而且——"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旧疤传来,"现在,我不是一个人。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案卷哗哗作响。
程砚秋望着满地的纸灰,又望向冷子兴眼底跳动的光。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这场暗涌将掀起更大的浪。
而他们,终将在浪尖上,刻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程砚秋望着最后一点火星在火盆里蜷成黑蝶,指尖还残留着信纸灼焦时的微温。
他蹲下身,膝盖压得旧木椅吱呀作响,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在墙上晃出一片模糊的暗潮。
纽约港的风雪突然漫进这间逼仄的律师事务所——那年他替船东辩护,劳工的血冻成暗红的冰棱,教授的红笔在推荐信上圈出"奉献"二字时,笔尖戳破了纸页。
那些被他埋在《美国联邦判例集》下的往事,此刻正随着纸灰浮起来,在空气里飘成一片雾。
"程律师。
"冷子兴的声音像块温玉,轻轻叩碎了他的怔忡。
他转身时,正撞进她的目光里。
她不知何时己从门框边首起身子,月白衫子被夜风吹得微微鼓起,腕间靛蓝布帕还沾着糖炒栗子的甜香。
她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门框上的木纹——和方才在咖啡馆里摩挲"忍"字刻痕时一样的动作,只是此刻指节不再发白,反而带着种稳当的力道,像株扎进石缝的藤。
"那年在苏州阁楼,你蹲在霉斑斑驳的墙根翻《六法全书》。
"冷子兴往前走了两步,离他只剩半臂距离,"我问你法律真能劈开这团乱麻么,你说能,但要等刀磨利。
"她伸手碰了碰他西装袖口的细麻滚边,"现在刀在你手里,在我手里,在火盆里这些灰里。
"程砚秋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下午在公廨,阳光透过雕花穹顶落在冷子兴肩头,像给她披了层金纱;想起方才在弄堂奔跑时,她发间的珍珠擦过他耳垂,凉丝丝的,却比任何暖炉都烫。
他抬手指腹蹭过她虎口的旧疤——那是在苏州码头扛包时磨的,粗粝得像块砂纸,可此刻触在掌心,比任何誓言都熨帖。
窗外传来巡捕房的警笛声,这次是往法租界方向去的,尖锐的尾音刺破夜色,倒像根无形的线,把两人的影子在地上缠得更紧。
程砚秋忽然伸手拢了拢她被风吹乱的鬓角,珍珠发簪在指尖轻晃,"他们翻出这些旧账,是怕了。
"他望向窗外,弄堂里的路灯把梧桐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褪色的墨画,"怕冷家纱厂的案子撕开他们的网,怕法律这把刀真能砍到他们骨头里。
"冷子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月光漫过屋顶,给青瓦镀了层霜,远处传来馄饨摊的梆子声,"笃——笃——",在夜色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她想起冷老爷教她看账册时说的话:"最阴的夜,往往藏着最亮的星。
"此刻程砚秋眼里的光,比任何星子都亮。
"既然他们选了这条路——"程砚秋的声音低下去,像块沉进深潭的石,却带着震得人心颤的力道,"那就陪他们玩到底。
"冷子兴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和她在苏州码头扛包时截然不同。
那时她的笑里总带着股狠劲,像把藏在布底下的刀;现在的笑里多了团火,烧得人心里暖烘烘的,"我阿爹说过,跟狼对咬时,最怕的不是狼爪利,是你比它更不怕疼。
"她伸手握住程砚秋的手,两人掌心的薄茧叠在一起,"程律师,你磨了十年的刀,我扛了三年的包,合起来,够他们喝一壶的。
"火盆里的灰烬突然被穿堂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到两人脚边。
程砚秋低头看时,那些焦黑的碎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子。
他弯腰拾起靠在墙角的竹扫帚,竹枝扫过青砖地时发出"沙沙"声,扫到火盆边时顿了顿——灰烬里有片未烧尽的纸角,隐约能看见"哥伦比亚"几个字的残痕。
冷子兴也蹲下来,和他并排。
她的发梢扫过他手背,带着点桂花糕的甜香,"要留着?
"程砚秋望着那片残纸,忽然笑了。
他用扫帚轻轻拨了拨,残纸便跟着其他灰烬聚成一小堆,"留着,做个记号。
"他抬头时,目光穿过她发间的珍珠,落在窗外的夜色里,那里有更浓的暗涌在翻卷,"等哪天,拿这些灰给他们上柱香。
"冷子兴望着他眼里跳动的光,忽然伸手把自己腕间的靛蓝布帕解下来。
布帕上还沾着糖炒栗子的糖渣,在月光下闪着细亮的光。
她把布帕铺在两人中间的地上,"用这个包。
"程砚秋的扫帚停在半空。
他看着那块带着烟火气的布帕,又看着冷子兴眼里的坚定,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他扫起灰烬,轻轻倒在布帕中央,靛蓝的布面立刻染了层灰,像片被暮色浸透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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